在我决定要去为隔壁县同学的妹妹输血的时候,遭到了全世界的阻拦。
起初需血的那同学,他也对我说:“你别去了吧,看你挺瘦的,没什么血。”
我坚持了,当晚为了拿到请假条我打电话回家去征得我妈同意,她对我吼道:“你个小孩子献什么血,你有什么血献,自己还自身难保呢,等下献了血自己又倒了那谁给你血。”
也是,我才刚十八岁一个月,没几个人知道我符合献血条件。
隔壁县H县,距离学校五十公里,搭公车三个小时到。我妈没去过,听到我要去隔壁县,以为远到不行,死活不肯同意,挂电话前坚决道:“不许去!”
我没放弃,第二天,也就是计划动身的这天,我跟要与我同去的两位同学找了班主任问请假条。班主任拿出手机搜索了献血的条件:满十八岁,男生50公斤以上。一对比,三个人只有我有十八岁,也就是说,只有我符合。
我坚定了决心。
班主任问我父母是否同意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我说没问呢,等等再问。
他说一定要父母同意才能给请假条。我了解,父母同意后,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才能与学校毫无干系。
我在早上七点打电话给我那流动卖水果的爸爸,我爸的意思是:不能去,一定不能去,实在需要的话,我给你两百块给你同学表表心意和问候,但你就是不能去。
我欲哭无泪,恐怕我真的是有心无力了。
我尝试去找学校领导直接请假,领导伸伸懒腰把我丢给了班主任,我又绕回来了。
此时其他两名同学已征得父母同意,准备出发。
我急了,再次摁响爸爸的手机,爸说他正往学校赶来,要面对面和我讲。他知道我不会就这样放弃。
已经是上课时间,班主任的课,他让全班人自习,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等我,我没说我父母的意见,我说我爸正赶来,我再同他谈谈。
爸爸十几分钟后到,我同他在校门口见面,我坚持我的想法,那就是我能去我要去。爸爸依旧劝我,但束手无策,只能站着重复说不行你不能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皱着几根白发下的浓眉,说:“如今骗子多,前几天姐姐毕业刚发生了不好的事,她不跟你们说,我也没跟你提起,这事搞得我们后悔啊,你说如果你又出事,那我们……”
我打断他说:“能出什么事,我们一出校门就上车过去,献了血就马上回来,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的。”
他反驳我道:“你知道什么,万一这是一个局呢,万一你同学是跟黑社会串通好的呢,你又没有辨别……”
“爸,不会的,这我五年同学了,从初中到现在。”
他大声道:“你知道个什么?外面这么乱,你这样出去,不知道我们为你担多少心,这社会那么浑浊难辨,你这身体也献不了什么血,你说你,去干嘛,我这给你两百块给你那同学救救急,你就别去了。”
此时距离约定好的动身时间只差半个小时,我觉得我不能拖累其他可以走的人,
我有些愧疚了,我错了,我高估了自己,我干嘛要去那么远,要爸妈提心吊胆的。我松口了:“那不去了吧,我去跟我同学讲讲,我不去了。”
爸爸赶忙说:“不去了啊,我这有两百块钱,你等等拿给他们,跟他们说你不能去了,让他们知道你有这份心就可以啦。”
爸爸在原地等我,我跑去办公室,其他人已经拟好请假条,只等我父母签字了,班主任在一边讲着献血的要求,我知道只有我的血可以,但我却被困在了这里,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不想进去。伴随铃声响起,办公室逐渐人来人往,好几位班主任在我面前跟几个稚嫩少年循循善诱,窗边穿透进一缕阳光。我再次跑向校门,我改了主意,我跟我爸说只有我可以,我不去的话那其他人去就没有意义了。
爸爸听完无言以对,叉着腰弯曲着背,摊手小声道:“都叫你不要去啦,就你这身体,小时候的病差点要了你命呢,根本就不能献血,你知道你小时候得过多少病,去过多少次医院吗,那些病都是很难很难医的,恐怕你的血也有问题,本身就弱,就别献什么血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缓缓重复我的话:“我要去。”
爸爸无奈,继续劝道:“我知道你想去,我知道你心急,我知道你想去出一点力,但你就是不能去,我只能给你两三百块钱,你拿给他表表心意就行了,你根本就不能献血,你的血不够也不合格,他们还有自己的家人的,还可以买血的,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其实也一无是处,去了也是添乱,但我要怎么跟其他同学交代,按照我爸的说法怕他们会认为我在逃避。我只能就拿我爸当挡箭牌,我跟他说:“我可以不去,你跟我同学们说说吧。”
他犹豫了,他在害怕了,我爸不擅长交际,木讷了大半辈子,我这是在为难他。
我把他领进了学校,我无法狠心拒绝同学们,我也无法拿得出钱去堵塞,我只能让阻止我的人来阻止到底。
爸爸随我一步步在校道上慢慢走着,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此刻他不知是轻松还是凝重。走到一半,我觉得我得去先跟其他同学说明我的决定,于是我先跑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已去上课,请假成功的几位都已经就绪,个个盯着我的脸,我刚到,他们便交给我一张请假条,我粗略看了,心虚了。几位同学已经拎起书包跨上背,这时过来一个别班的班主任嘱咐道:“家长同意了是吗?那请他在请假条上签个名字,然后交给我就可以了。”我侧过身去,在一个朋友的耳旁轻语:“你们去吧,我爸不同意。”
已是九点的光景,六月的阳光明媚,校道上人影寥寥,我一路跑过去到我爸面前,我说:“爸,你去签个字吧。”
我爸不解地看着我的脸,停下脚步,我不看他,“我还是要去,我可以不献血,但我还是要去。”
他头微微往上翘着,不说话,站着,鼻息平稳。
“你怎么就不听呢,都讲你不能去了,你去干嘛,啊?你又不能献血,你身上又有病,你根本就不能去,你今年不适合走地方,以前年轻时我不懂,像你一样,乱跑,结果你看我,现在,腰骨哪里都弱。也就是前几年,我也去过你说的那个H县,去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回来之后呢,全身都是病,又痒又痛,现在已经完全干不了苦力活,这真的不是骗你,你真的不能去那地方。”
我偏着头:“你就签个名字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告诉你我们家前些年就是因为跟人闹了矛盾,人家合计来算计我们的,之前你姐姐也已经发生了一些事,你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有多乱。”
“献完血就回来了,又不会随便走。”
“跟你说,你是真的不适合出去,你今年最好哪儿也别去,特别是那个H县,我那时去一次伤一次,想都不敢想了。况且如果这是人家设计的一个局,你也根本看不出来。”
“爸,不会的,你就签了让我走人,你不能总是拦我,我以后也还是要去那些地方的。”
“以后是以后,反正你今年是不能去,万一这真是你同学跟黑社会串通好弄的一个局来骗你们,你叫我们这些……”
我笑了,尽管我尽量克制着,但还是笑出了声,是冷笑。
“你别笑这个,前几天新闻里不知讲了多少次,外面的世界不是跟学校有得一比的,听我的,你拿三百块钱给他们,你别去了哈。”
“不,爸,我要去。”我不自觉地跺了脚。
他又双手叉着腰,弯着背,说:“我知道你想去,我知道你心里急,但我不想让你跟我当年一样,我也不想让你妈为你操心,你就给他们几百块钱救救急就行了,三百不够四百。”
“爸,不用钱,你们放心好了,真的不会有什么。”
天空一碧如洗,我跟我爸在距离办公室不到十米的地方对立站着,各怀心思,垂死挣扎。
“你别去行吗?”他问我,但不像在等回答。他到底在担惊受怕什么。
“你拿四百块钱去给他们,我这就给你,你别去了行的吗?”
“不用钱,你就让我去吧。”
许久许久,他沉思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我说:“过去帮我签个字,没事的,我会平安回来。”
办公室就近在咫尺,里面散发着沉默的黑暗气息。世界都在屏气凝神。
他眉头痛苦地用力拧着,白发丛前闪现一丝老照片里才见过的他年轻时的神态,那种无所谓和无所畏惧的神情。
“爸。”我说,“这样吧,你实在担心的话,我每隔一个小时给你打一次电话……”
他忽的语气强势道:“好了你去吧去吧去吧,要去哪儿去哪儿,我不管你了,献血也好,不献也好,随便你啦,钱你也拿去,你怎样怎样。”
他这盛气凌人的放手令我手足无措,他从口袋里掏出平时随身带着的一手钞票,我看着,只有两张百元钞,其余仅有几张可怜的十块五块一块。
他给了我两百,跟我进了办公室,我跟伙伴们说我爸同意了,一同学赶紧捡起捏成一团的请假条,展开,拿来笔,班主任看到我爸来了,说不用签了,同意就行了。我爸完全听不懂老师的普通话,拿过请假条问我是不是签角落。
全程我爸一直在用村里话跟我们几位念叨:“路上小心就好,路上小心。”
我送他到办公室门口,拐上教室拿校徽,那个我五年的同学跟他一起出去,边谈边走。
我爸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这是他最新的衣物。我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远去,我感谢他的妥协。
事后我在日记本上写下当时的感悟:不管你年轻的时候遭遇过什么,也无论你因此信仰了什么,我会说到做到,我不会嘲笑你所感悟的人生,即使与我所理解的生活大庭相径,我听你的,万事小心,我会平安回来。将来要去的地方更远更多,你已经无法说服我留下,既然这样,算了,我迟早会走的,你老了,我怕我也不久了,安心吧。我爱你。爸。
出了校门之后回望这请假的一路,我好奇我同学跟我爸的那段谈话,我问那同学:“刚才我爸跟你说什么啦?讲那么久。”
“哦,没什么,他就问我H县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