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发往深,铃兰村一片安详,一盏盏昏暗的灯尽数熄灭,家家户户皆安睡了,静得只能听见风吹叶落的声音。
谁也没有看到,在空无一人的村道上,忽然平白无故的出现了一群黑衣人。
这些人腰间佩戴着统一的刀剑,穿着亦是整齐划一,显然都经过极有组织的训练。
但他们之中立有一人,却是与其他人穿戴截然不同的。
“就到这里罢,”那人出声了,是一个清冽的女子之声,“我要去见故人,你们暂且退下。”
黑衣人没有出声,亦没有动。
那女子似乎微微叹息:“天亮之前,我会来找你们。”
听了这话,数十个黑影方齐刷刷的朝女子恭敬行了一礼,继而只一眨眼,他们便尽数消失了。
他们毫无声息的来,又毫无声息的走,仿佛没有生命的死物。
夜色里,只留下那个声音清冽的女子。
她披着一席深蓝色的斗篷,面目掩盖在面纱之中,所以看不真切。只从她帽檐之处泄了几丝银白色的发,在月光的映射之下,显得格外的醒目。
虽已入夏,但今夜凉风徐徐,却是不怎么热。饶是如此,吴楚儿躺在榻上,依旧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他想爬起来看书,又怕点灯会打扰了姐姐,只好瞪大眼睛望着房檐,听着窗外阵阵熟悉的风声。
在那一如既往的风声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起初他以为不过是路人,谁想那脚步声竟然停在了自己家的屋前。
他一个激灵爬起来,探头朝窗外望去。
见着栅栏前果然有一个黑影,他想也不想的出声便问:“是谁啊?”
没有回答。
他顿生困惑,掌了灯拿在手上,披上外衫朝外走去。
经过外厅的时候,似乎惊扰了吴凌儿,她迷迷糊糊的问:“楚儿,怎么了?”
“没事,姐你们睡罢,”楚儿轻声答,“我朝外头走一转。”
他推开屋门走出去,灯影灼灼,看见那个影子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他想,这人大约不会是贼,贼多心虚,听见叫唤必落荒而逃,何况他家家徒四壁,谁人不知,有什么值得偷的。
但这人若无坏心,又何必挑这夜半时分来访,若是为人坦荡,又何必一言不发。
他这样想着,从院子里拎了一截木柴拿在手上。
他离那人越来越近,心中越来越紧张,至了那栅栏前,他犹豫了一刻,深吸了一口气,方拉开了木门。
面前之人裹着一席长至脚踝的斗篷,脸上挂着一方黑纱,唯独露着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这样熟悉,曾无数次出现在他青涩的梦里。
风忽然停了,掌灯不再晃动,倒出长长的、静静的影子。
他呆呆的看着那双眼睛,不敢出声,甚至害怕一用力呼吸,就会从梦中醒来。
可那眼睛却忽的微微一弯,继而那人伸手扯下了面纱,露出让他魂牵梦绕的一张脸。
“楚儿,”她轻轻唤他的名字,就同很久之前她一直唤他的那样,“你长高了。”
他试着张了几次口,方顺利叫出了她的名字:“阿持姐姐…”心中的震惊与狂喜随着这一句话喷薄而出,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她,“阿持姐姐,真的是你?”
青持微微点了点头,继而指了指他的右手,状似不满的道:“怎么,不欢迎我来吗?”
“自然不是!”他慌忙解释,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为好,他这才反应过来,将那截木棍扔到一旁。他边侧身请她进来,边朝屋内喊道,“大哥大姐,是阿持姐姐来了!”
里屋一阵悉索,立即亮起了一盏灯,在纸窗上映出两个慌慌忙忙的身影。
吱哑一声开门声,是吴凌儿焦急的身影,夜深露重,她却只来得及穿一件单衣。
“小姐…”她望着院中那人,眼瞳不自觉湿润了,忙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拉住了那人的衣袖,“小姐…你终于来了…”
青持面容亦略有动容,她嘴角轻轻一提:“是,我来了。”
“小姐…奴婢以为…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吴凌儿一顿心伤,似是越说越委屈,登时朝着青持跪了下去。
“快起来,”青持无奈的摇了摇头,伸手去拉她,“怎么还是改不了这毛病?这明明说得好好的,偏偏动不动就爱跪。”
吴凌儿破涕为笑,以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珠,顺着青持的手臂起了身。正欲说些什么,身后却忽然吹来一阵夜风,她一抬头,瞬间却失了语。
青持的斗篷已被夜风吹落,露出了她完整的面容,也露出了她一头银色倾泻的长发。
此刻,她那长长的白发正随风飘舞,在月光下似幻似魅,似梦似邪。
凌儿和楚儿皆看呆了,望着她久久不能言语。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一般,那个神秘的女子似乎只一疏忽,便会立即乘风飞到月亮上去。
良久后,凌儿终于恍过神来,她犹疑的问:“小姐…你的…你的头发怎么…”
青持只不着痕迹的拢了一下长发,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无妨,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
凌儿与楚儿不自觉的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更深露重,大家还是别在院里站着了。”身后传来了林三的声音,他坐于轮椅之上,面上的神情依旧稳重自如,“楚儿,还不快请小姐进屋。”
楚儿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对,对,姐姐们进屋去说话罢,外边风大,当心染病。”
青持对他点头一笑,便径直朝屋中走去。
青持进了屋,见厅中唯有几件必要的家具,布置亦是一派清贫,不由得微微厥了眉。
吴楚儿忙拉出木椅:“小姐请坐,不知小姐深夜会来,家中未备茶水,奴婢这便去生火…”
青持一把拉住了她,只道:“不必了,我想同你好好讲讲话。”
“是。”吴凌儿极显温顺,眼中似有万语千言未说,但仍敛了情绪在她身旁坐下。
林三顺势在她肩上披上一张素色的外衫,并仔细的拢了一珑。
“你们主仆久别重逢,定然有许多贴心话要说,”林三轻笑道,“我去厨房里找些糕点,只怕你们说着说着,要饿了。”
吴凌儿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他便兀自转身离去。
“凌儿,这几年,你过的好吗?”青持启口柔柔问道。
凌儿将将平稳下来的心绪只因这一句话又酸涩起来,这三年她一个人撑着这个一贫如洗的家,面对着村民的流言蜚语,以及丈夫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双腿…好?她又怎会好呢?但她仍忍着哽咽,强笑道:“好,我过得很好…倒是小姐你…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青持目光微垂:“我…去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们不必为我担忧。”顿了顿,她又道:“想来你们都知道,我的身份…人间,终归不是我该长留的。”
“小姐…”凌儿犹豫了一刻,仍是出声问道,“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江宁城会忽然失火…他们都说,说那火是小姐放的…说小姐是杀人嗜血的魔头…但奴婢不信!小姐那样心善,平日里连哪家孩子吃不上饭都要心疼许久,又怎么可能会杀人呢?”她轻咬了一下下唇,“小姐在济世堂那几年,为百姓施恩行惠,救了多少条性命,可到头来,又有几人记得小姐的好…”
青持愣了一愣,瞳中的痛苦转瞬即逝,她只摇了摇头,轻声道:“凌儿,这世间的许多事,也许不知道真相,方是幸福。”她将掌心覆在凌儿手上,宽慰她道:“何况世人怎么看我,我早已不会在意了。”
凌儿还想问什么,却见她神色一片颓然,心中忽然一冷,到口的话便咽了下去。
吴楚儿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那个人,心思却兀自千回百转。她好像变了许多,纵然她的面庞依旧那样动人,纵然她说出的话语依旧那样温柔,但她…她似乎就是有很多地方,同以前不一样了。
她的面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与疲惫,似乎虽只离开短短几年,却已经历尽了一世的沧海桑田。她究竟经历过什么?让她一头瀑布般的乌发顷刻斑白,让她一双那样明艳的眼睛也徒变灰暗。
他还是喜欢她毫无城府的笑着,还是喜欢她通透清澈,又艳若梅花的眼睛——这便是他为何会倾尽所有为她买下那一支梅花簪的理由。
但这理由,他不会告诉她。就如同,他喜欢她,他也永远不会告诉她。
因为他知道,她是妖,等到千百年之后,他已苍苍白发,她仍会是现在这副年轻美貌的模样,他不能伴她渡过这漫漫一生。
也是因为他知道,她那曾经艳若梅花的眼睛里,从始至终都只看得见一个人。弱水三千,她已饮了那一瓢,于是从此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旁人再也无法触及。
更是因为他知道,在她眼里,他永远只不过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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