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天。
外婆家有了一条小白狗,它来的时候没有名字,被带走的时候依旧没有。
它从我记事起就呆在外婆家。印象里它又老又瘦,浑身长着发黄的乳白色的毛。它时常被铁链栓在门口的柚子树下,下雨时又被牵到屋檐下躲雨。它有一个铁盒子饭碗,还有一个不大的用来装过谷子的编织袋做的窝。
2004年,秋天。
两年间这条狗蹭蹭地长,从奶狗到成年,不仅体型悄悄地变了一个样,过得也很快活:春天在油菜花田里乱窜;夏天外公外婆插秧时它就在田埂上,伸出舌头哈着气;秋天看着收割;冬天静静地呆在火炉旁取暖。直到某一天,它咬死了几只小鸡。起了大早的外婆看到后怒火中烧,就叫外公把它栓起来。拴在哪里好呢?就在院子里门口旁的柚子树下吧,防贼。
这狗责任心强的可怕。它咬人,见到陌生人就朝门口狂吠。无论我们怎么呵斥,它都不顾脖子上的铁链歇斯底里地向门口的客人扑去。自从栓在树下后,除了家里人,进出此门的人没有一个不贴着墙走进来的。夜晚的村庄很少有人走动,但要是有一些异样的声音,它就会朝着路的方向又扯又吼,但也只是叫几声就安静了。
也全靠它的尽职,柚子树从开花到结果,营养不良的花果都被它拉扯下来,落得一地都是。
2012年,它老了。再看到它时,它的窝被换到屋檐下,拴着它的铁链都发了黄。曾经柔软光滑的毛皮已不复存在。它浑身被干燥的泛黄的毛包裹着,耷拉着头,唯独尾巴朝我摇个不停,它摇的时候脖子上栓的铁链在地上哗啦啦地响。
某天下午,外婆抬了个小板凳在那剥豆子,她突然说:“得再牵一条狗来才行啊。”说完,她把手里剥好的豆子放在碗里,又抓了一把起来剥。我转过头望向那条为家里服务了一生的老狗,它似乎察觉到我投过来的目光,也抬起头,用它混浊的目光望向我。它趴在地上,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向我示好。我说:“外婆你看它的眼睛,它是不是像在哭?”外婆把头转过来,又转过去,说:“狗跟人一样,老了就吃得少,眼睛也不好了。”说完,她端起碗把最后一把豆子放进去,转身向厨房走了。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外公叫我去关大门说是要放狗。我看着外公解开了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它重获自由般激动地抖了抖腿尾巴不停地摇晃着。我关紧了门,跑到它身边,它转过来舔着我的手,往我身上扑。它是真的老了啊,双眸变得混浊不再那样清澈,肚子上一排排肋骨被不平整的毛皮包裹着,却清晰地显露出来。可就在那天晚上,当我碰到它长年被铁链栓住的颈,我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掉。整整一圈,我看到了一截被铁链磨光了毛的肉色皮肤。在过去的那些年,在每一天每一个夜晚。在柚子树下,它狂吠不住,伸长脖子拼了命往前伸,两条前腿在空中用力比划着,有时铁链勒地它咳嗽,嘴角流下白沫。如此凶猛。
然而,它的自由加速了新成员的来临。
那条新来的狗浑身黑色,也像当年的白狗那样拴在柚子树下。黑狗长得瘦瘦的,也叫跳也咬人。每每有陌生人经过,新来的黑狗就像当年的白狗一样嘶声狂吠,有时候白狗也会叫,它总是象征性叫两声又停下,又叫两声,接着开始喘气。
最后见到它时,它已被外公牵出门。我知道它要被牵给别人了。我的眼泪忍不住往外流,外婆对我说它太老了又生了病不该呆在家里。我扯开了外公的手不顾外婆的劝告,拉着手里的铁链将它往回牵。一路上,它干枯打着颤的腿在这萧瑟的秋风里格外显眼。被拴在屋檐下,它蜷缩着,浑身发着抖,它抬头望了我一眼。这次我没有看到它的泪水,却看到深深的泪痕挂在它脸上。外公说刚牵它出去的时候,它埋着头死活不走,怪让人难受。我摸着它发抖的身子,没有说话。外公又说他得了病,不能留在家。我还是没有说话。外公在我旁边站了一会,走开了。
第二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白狗不在了,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却怎么也把它哭不回来了。
几年过去了。家里的狗换了很多只。当年老狗被牵走后,黑狗无故得了病,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睡去。现在的院子里没有了它们曾经用过的的饭碗和窝,甚至当年栓它们的柚子树也被砍掉,只留下一个光溜溜的树桩在那里静静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