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验单上各项杂七杂八的指标看得他头痛,然而更使他头痛的是医生用极其潦草笔迹写下的诊断——白血病。他想,要是妻子秀荣在这的话,不,还得是年轻的秀荣,一定会睁着她那双美丽且无辜的大眼睛,楚楚地安慰他说,别担心了,可能是医生弄错了呢。
也许这样的假设有些毫无根据,但是健郎有些近乎执迷的笃定。
那时候他还年轻,至少肉都和皮肤紧紧地贴合着,没给皱纹留下什么可乘之机,秀荣也是。
她那时爱扎两个麻花辫,一边一个顺从地安放在肩头,只有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两支乌黑油亮的麻花辫才会随着蹦跶起来,一晃一晃的,总是晃地年轻的他嘴角忍不住裂开。这个形容也许又显得不大准确了,因为每每当他搭上回忆的列车去和年轻的秀荣会面时,他的嘴角还是会忍不住裂开来,将两条刻薄又严肃的法令纹都牵扯出弧度来。
她可真好看啊。年轻和年老的健郎总是忍不住一起发出惊叹。
当然年轻的秀荣的迷人之处可不止这些。和那个年龄段所有的少女相同,她总是明朗而快活的,健郎当然也记得她那总是荡漾在脸上的迷人酒窝,然而更为让他痴迷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怎样一种气质呢?年轻的和年老的健郎恐怕也要同时发出一声叹息,因为太难形容一个所以然出来。
健郎是在一场葬礼上认识秀荣的,那是秀荣父亲的主场。那个常年腆着肚子,笑眯眯的中年男人是健郎的中学数学老师。不像那些数学公式一样刻板而无趣,这位老师总是会在课堂上穿插许多幽默有趣的内容,而且总是会在学生答对问题后,带头鼓掌欢呼,和那时只喜欢挖苦和嘲笑学生的其他老师截然不同。
这样一个和蔼而可爱的人的离去总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难以言述的伤痛,即使是中学没读完就辍学的健郎在听到这位老师逝去的消息也禁不住鼻头一酸就要掉下泪来。所以当他用饱含同情的目光抚慰那比他痛得多的家属时,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理解那些哭泣得东倒西歪,简直看不见明天的背影。可是年轻的秀荣没有。
他是近乎讶异地发现她挺得笔直的脊梁的。年轻的姑娘是老师的独女,和他相仿的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生活的重心似乎都在怎么打扮自己上,这样的变故无论从那种程度上看,都是很容易压断她们花蝴蝶一样的翅膀的,可是年轻的秀荣偏偏没有。她平静的脸庞上眼眶憋的通红,始终没有允许一滴眼泪掉落下来,脊背直地就像一块碑,那么骄傲,那么倔强。健郎似乎在瞬间就被迷住了,用他的话来说,他似乎可以在秀荣身上看见第二天的朝阳,这个年轻的姑娘,一定还可以享受第二天的阳光。
而现在的他,急需这种可以让他度过难关的力量。
但是时间似乎急于宣判他的结果,并没有给他更多胡思乱想的机会。很快,那个架着金属丝边框架眼镜的留着小平头的医生一脸凝重地叫住了他。
“先生,你的情况似乎不容乐观。”他将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比健郎对于这个消息更为难过,“是急性髓细胞白血病。”
健郎显然没有办法区分这些医学上的术语,但是光是明明白白的白血病三个字就可以对他宣判死刑了。他木讷地站在那里,想询问自己大概还有多久的时日,可又害怕地根本开不了口,他觉得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战栗着,那个属于他生命的终止符了慢慢地显露出来了,他的的确确害怕极了。
小平头医生理所当然地也发现了健郎那巨大的难以排遣的痛苦,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对待以往那些病人一样,用手轻轻拍了拍健郎那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就离开了,他对于这个时刻见多不怪,可是也无能为力。
秀荣赶来医院的时候,健郎整个就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的脖颈似乎失掉了支撑的力气,任由整个头颅没有一丝精神气地向下耷拉着,使他看起来比实际更加苍老。天呐,他看起来竟像是有70岁了!年轻和年老的秀荣讶异地忍不住同时出声。
其实只有50岁的健郎并没有听见秀荣说了什么,他甚至压根没有发现她的到来。以往他总是在意的将自己打扮地年轻一点,或者至少看起来充满着精神,可事到如今,年龄也不过是个符号而已了,他倒宁愿自己更为衰老一点,衰老到可以坦然地拉住死神的手而不至于惋惜。
年老的秀荣并不知道健郎此刻对她有着怎样孤注一掷的期盼,她看见的只是一个早出晚未归还需要妻子操心的男人。她觉得有些怒气冲上了脑门,短胖的手指用力地将不听话垂落在两边的棕黄色小卷发撩到耳后,并不像年轻时候的她,这个动作此刻显得蛮横又强硬。
健郎听见脚步声抬头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妻子秀荣那犹如稻草一样枯黄,随意堆砌在头上的小卷发,他几乎能听见年轻的健郎发出的可怕的呐喊。
变得可不止这些呢,年老的健郎叹了口气。他逼迫自己尽量不去注意妻子那又肥又大的身躯,可是看见她脸上挂着的那副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前两天他打碎一个碗时她那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的神情,他觉得自己的期盼算是全部落空了。年轻的秀荣不会过来了。
所以当秀荣气鼓鼓地插着腰准备数落他前,他用那蚊子般细弱的嗓音先发制人了。
“白血病。”他说。
秀荣如他所愿地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三个字眼,她那先前因为愤怒而亮得出奇的眼睛几乎是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在他们之间的争吵,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轻而易举地取得上风呢,年老的健郎用满带自嘲的口吻向年轻的健郎炫耀道。可是很快,他再一次地听见了年轻的健郎的呐喊。秀荣那还没来得及发泄出来的怒气被她庞大的身躯吞下再吐出后,以惊人的速度转变成了悲伤和痛苦。
她那已经耷拉成三角形的眼睛里蓄满泪水,与之相媲美的是她那比一般人更为巨大以及不加克制的呜咽声。
得,现在可以一起崩溃了。健郎头痛地拍了拍脑袋。
“我可怎么办啊?”她拖着巨大哭腔的声音让健郎更为心烦意乱。年轻的健郎不无惋惜: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她以前可不会这么自私,这种时候怎么可以只想到自己呢?
然而年老的健郎还没来得及赞同地点个头,就看见秀荣那满是泪痕的脸朝他转过来。
“医生……确诊了吗……”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可还是激起了健郎的怒气,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将脸撇向一旁不再看她。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非得一个劲地折磨他呢。他忍不住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得到肯定答复的秀荣嚎啕大哭起来,比起刚才的哭声,更为悲怆,更为痛苦,是真正看不见明天的那种哭声,那种健郎曾在老师的葬礼上见识过的哭声。
这哭声让健郎愈发痛苦:就这样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吧!他索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起来。
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哭声终于慢慢消停下来。
总算是哭累了吧,健郎闭着眼恶狠狠地想着。可是他很快就从触觉上被惊了一下——秀荣抱住了他。他感觉到了她双手的颤抖,可是她依然像个妈妈安抚孩子一样,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
“没事的,会好的。”依旧是带着哭腔的声音,秀荣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是为了安慰健郎还是她自己。健郎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又回到了刚认识秀荣的那一会,那时候他是多么地想要分担那个年轻女孩子的悲伤啊,那种连旁观者都抽气的疼痛,他是多么想要转移到自己身上啊。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年轻的和年老的秀荣似乎重叠到了一起,虽然那头蓬乱的黄色小卷发还是那么碍眼,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呢?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小心地拽着衣袖为她擦拭掉满脸的泪水,细心地将那又不听话跑出来的黄色小卷发替她掖到耳后,然后缓慢地坚决地抱住了她。
唉,他现在环住她可有些费劲了呢。他有些好笑地轻轻地拍打了一下因为他的动作,再次哭泣起来的秀荣。
她现在可真没有以前好看了,年轻的健郎撇了撇嘴,却没敢多说,因为现在的健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