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没成为佛之前,都是爱比的。
张三听见对门的李四和老婆打起来了,就偷着乐,瞧,自己小两口多恩爱。李四听说同事的女儿考了个三本,想想自己家儿子的二本,忍不住开了好几天心。当人的修养和阅历多了,就渐渐地不再比了,不过,人也老了。平常人,把比后心里的恨划成嫉妒,再把嫉妒化作羡慕,就已经很不错了,对别人不能要求太高。
譬如我吧,要是没尝到第一个结婚纪念日的美妙,第二个结婚纪念日的恬淡,就不会在第三个结婚纪念日到来的时候气得百窍生烟,像个端午节吃了雄黄酒的白娘子,露了原形。所以,说起第三个结婚纪念日,我只能从第一个结婚纪念日说起。
也许别人把隆重婚礼的那天当作结婚纪念日,我们不是。我先生,那时候的男友,非常郑重其事地问我:咱们在你生日那天领结婚证吧,以后你的生日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听了,还挺开心的,说明他很看重我嘛。
那一天到来了。
我们俩都觉得这个日子很重要,很开心,好像人生要开一个新篇章似的。
上午在他导师的实验楼吃完饭,就手拉手朝清华园内机电系傍边的一个著名照相馆走去。他早就告诉我,那可是一个著名摄影师,给很多名人照过相,需要提前预约的。到那儿一看,还真是的,里面有很多有名的电视主持人的照片,那时候当红的杨澜、赵忠祥都有。
摄影师很有修养,也很和气,他建议我到里面房间描一描眉,擦点口红,抹点儿胭脂。我当着先生做这些事有些羞涩,让他背过脸去。等我无师自通地描了眉,擦了口红,抹了胭脂,竟然发现人比之前好看了,两眼桃开灼灼,满面红晕,跟个待嫁的新娘子似的。
照相的时候,摄影师让我们亲密点儿,我们俩都觉得当着人怪不好意思。
不过,相片出来,看起来还是挺亲密的,他右手搂着我的腰,左手紧紧攥着我的右手腕儿,眼睛看向同一个地方,美美的。
后来他舅妈看着我们的照片打趣他:瞧瞧容儿把你媳妇儿攥那么紧,她跑不了啦。
照完相,去领结婚证。因为他执意要买一套很贵的纪念品,那个势力的颁证人满脸堆笑,对我们一再祝福。出来我埋怨他没必要买那么好的,他说,一辈子就结一次婚,买就要买最好的。我就觉得这哥们儿真够意思,说的好在理。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他提前预定的饭店。饭店外表古雅,里面实在有点富丽堂皇。我还平生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地方。
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穿着笔挺西服的服务生毕恭毕敬地站在边上。他负责点菜,我斜倚桌前,支颐端详着身边这位手扶菜单的书生:阳光透过外面古老的大槐树洒进玻璃窗,在他英气勃勃的脸上留下斑驳光点儿,幸福像一缕洁白的烟雾从我心里生起,弥漫——姻缘实在是个奇妙的事儿,他在江之南,我在山之北,又不在同一处求学,爱好天迥地远,怎么就能在那个奇妙的下午霭然一见……
“请问你们几个人,先生?”服务生的话断了我的遐思。
“就我们俩人。”
“那你们的菜足够了。已经七个了。”
“啊!不够,我要八个,再点一个。”
我也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
等菜的时候,我笑着打趣他:“点那么些菜,阿哥,只为一生只结一次婚?”
他说:“那当然,一生只结一次婚!所以要隆重!”他定定地看着我,把我的手缓缓拉向胸前。
吃完饭,等我们略有疲惫地回到那间大房子,我差点以为走错了房间,整齐洁净的书桌上赫然摆放着一束鲜花,中间是六朵稀有的黄玫瑰,四周围着红玫瑰、百合花、康乃馨,满屋馨香,微醺欲醉。
我搂住他的腰,问他鲜花谁放的,他说知道我喜欢这个,故意想给我一个惊喜。
我忽然觉得过于幸福,斜倚在床头出神,想散一散心里这股子美劲儿。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拿个枕头跟我靠在一起,说先不许睡啊,随手打开了床头的收音机。冷不防,北京音乐台传来了优美动听的女声:
“今天是清华大学某某博士与其爱妻某某的结婚纪念日,某某特为新婚妻子点一首歌曲’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
当猫王的那首旷世经典在静谧的空气中响起,除了幸福漫卷,仿佛一切都已经消失。
结过婚,孩子没来的时候,小两口还很轻松,尽管时不时闹些小矛盾,一般也都和和美美的。
转眼,第二个结婚纪念日就来了。
他工作后,我们从他导师的实验楼搬出来,租了个两居室。
那天,我正在全神贯注地炒菜,听见门铃响,勺子一扔,给他开门。只见他一进门,皮笑肉不笑的,一只手拎包,一只手藏在身后面。说,猜猜,我送你一个什么礼物?我明白正在还房贷,他也买不了什么像样的礼物,再说,对我早不像恋爱时那么大方了。就笑说,别逗了,快让我看看。
这哥们儿把礼物郑重其事地塞到我手里,塑料包装,沉甸甸的,仔细一看,就是超市里当时价值两元的喜之郎果冻。
他说,知道你最爱吃果冻,喜欢不喜欢?我说,高兴,高兴,掩饰住一丝失落,欢欢喜喜地仍去炒菜了。
在第三个结婚纪念日要来的时候,我必须交代一点,那就是在这这两年的春花秋月里,我们俩的缺点都开始暴露出来:我觉得他狭隘自大狂,他认为我马虎潦草得无可救药。可恨的是他那些毛病不好证明,对家庭对个人一时看不出什么损失。我就不行了,我因为粗心大意,丢钱包,丢钥匙,丢雨伞,丢手套,丢手机……用他的话说,除了人,其他什么东西都丢过,不止一次丢过。
就在我大约第十次丢钥匙的这一天,第三次结婚纪念日到了。
走到家门口,找不到钥匙,我照例去先生的公司拿他的钥匙开门,好在那时候他公司离家不远,我都习惯了。
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天脸色不好,不像我以前去找钥匙,揶揄我一下,说声别再把这把丢了就把钥匙放在我手里。他那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臭表情,咬牙切齿地把钥匙丢给我,埋头干他的事。我觉得丢人极了。
晚上他回到家,面沉似水。可等吃饭的时候,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反反复复问我钥匙怎么丢的,丢哪儿啦,怎么能不丢钥匙,能不能写个条儿贴门上,天天提醒自己不丢钱包,不丢钥匙,都怀孕了,明年有孩子了,将来把孩子都丢了怎么办……我自知理亏,又是这么个重要日子,我都忍着,没说我要今后注意,也没反驳他,也不想像以前那样撒娇抵赖,说东道西。
吃完饭,他连碗都没洗,到卧室去了。我还是忍着满腔的怒火,自己洗碗。我不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跟他吵架。在这之前也没吵过架。
洗了碗,我很想倒床上歇会儿去。那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反应太剧,吃不下任何有营养的东西,一米六的身高,苗条到体重不到80斤,一风就能刮没影了。
我开了卧室门,没看他一眼,就倒在床上。
他这时候可能气消了,嬉皮笑脸地来了一句:“你说说啊,你们家估计得积了几辈子德,你才能找着我这么个好人,一次一次地原谅你。”
他当时应该没料到,就是这句话戳了大大的马蜂窝。
他都没想想,我告诉过他多次,恋爱时,他那些说明书一样的破情书里也就这句话打动过我:“我们家一定积了八辈子德,才能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你!”情浓爱深时也说过好多次,让人忘都忘不掉。现在居然翻过来了——
我冷笑一声,腾地一下跳下床,细眉倒竖,双目窜烟,左手叉腰,右手冲他一指,指名道姓地叫着他的名字:
”你个该死的混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一再逼我发火。好吧,你现在看不上我了,我正好也看不上你。咱俩离婚之前,你得给姑奶奶我说清楚,到底是谁家积了八辈子德——”
我刚一停歇,只见他那张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嘴张着,说不出话,只是嗫嚅:“你——,你——你竟然会骂人?”
“你竟敢开始欺负我,你当我纸糊的稻草人呢,风一吹,倒一片……”我正吧吧吧地稳准狠地扫射,他一个箭步从床上下来,双手箍住我胳膊:
“好哇!平时诗词歌赋的,装得风花雪月,斯斯文文,原来却是个母夜叉!走走走,到外面说去。”
我实在没想到一个书生会有那么大劲,我左扭右突都不能自由,就哭起来。
他把我推到客厅,扔下一句“你给我好好反省骂人的事儿你跟谁学的”就跑回卧室,咔嚓锁上门。
我正拼命拍门,听见门铃响了,忍住哭,怔了半晌,从猫眼里看外面,见是邻居老太太站门外。
无奈之下,我赶紧拿湿毛巾擦擦眼睛。定定神,忙转怒为笑,问她什么事。她有些狐疑地往里瞧瞧,说:“怎么了,姑娘,谁砸门呢,我孙子刚睡着。”
我急中生智:“卧室锁坏了,我爱人刚才修锁呢,对不起,打扰了。”
大妈走后。我浑身散了架似的,也不想再跟他闹了,顺势倒在客厅沙发上,独自向隅。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当日这个特殊日子,从第一个结婚纪念日想起,断断续续,万绪千头,一时都到眼底。最终,我预感,明年的今日,该离婚了。
结果呢,第四个结婚纪念日到来时,孩子出生了,他忙他的事业,我的工作繁重,孩子需要抚养,公婆也已到来,日子翻着跟头地向前奔去。
好几年都没有纪念日了,一直到了女儿十岁,我们才蓦然想起:哦,还有个结婚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