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8

                                陈月

我在床上辗转,月光流进来和我到处流着的思绪以及那方放在床头柜上的方巾溅上的血一同,流到了一起。白光闪,是手机来短信的提示,按了键,让屏幕黑下来。

突然,窗前竹影旁有黑色人影闪过。我冲上前把窗推开。“啊!”瘦瘦小小的女人尖叫声把整个屋子都吵醒了,黑洞洞的屋,一下白晃晃起来。

“这个布,是怎么回事?”我按着太阳穴问。

“我让日熹放到你身上的”唐红嫂子坐在客厅,披头散发,嚅嗫着。

姚村长看着他妻子,眉毛和眼皮都蹦扯得紧紧的,像皮筋要断掉之前的拉扯。像是想起了什么,姚村长匆匆走进侧屋,翻找东西的声音传来,“乒乒乓乓”却带着流水必然逝去的湍急。匆匆进屋的姚村长,冲冲走出,脸色的怒意比湍流中巨岩还硬,“啪”带风的一巴掌呼到了唐红嫂子脸上,唐红嫂子瞪圆了眼,像离开了水濒死的鱼一个打挺从木椅上起来扑到了姚村长身上,又抓又挠,歇斯底里地喊着“你敢打我?你打我?“”“你不走你还打我!”“你不走你还打我!”“我把早该扔的东西扔了!你找不到了!你找不到了!”唐红嫂子最后的哭嚎在堂厅里绕着,在黑白照片旁绕着,在屋后的坟前绕着,在整个村庄里绕着。断断续续绕出了大概的故事。

姚村长本来不该是姚村长,可能是姚总,或者是姚处长。

姚村长父母家在很远的重庆市里,做生意的父亲给大学刚毕业的他在机关单位安排的去处。那从小干事一步步做到小处长,没有变数,没有起伏,没有年轻喜欢的活力。单位有次人员调动,大家不愿意去,他背着家里主动请缨,调令一下,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拿着小皮箱,坐着颠簸的小中巴,淌过小渡口就这么站到了村子口的石阶上。

当初为反对姚村长来这个有着与人死后传说中另一个世界大大小小诡秘联系的旮沓,姚村长的妈妈,日熹的外婆拿绝食要挟,年轻气盛的姚村长一心要挣脱父母手里丝丝线线的控制操作束缚,至于闹绝食的母亲,看要挟无果后该吃吃,该喝喝喝,麻将照样打。

姚姓青年环顾四周,房屋延着石阶三三两两叠摞着在浅浅的草丛上,在宜人的浅绿里,跳出了父亲的这样那样指导,和母亲时不时以关心为外套实则因闲赋在家无聊膨胀的掌控,从脚趾到眼神都是释放而舒展的。愉快跳跃着的目光一蹦一蹦地滑动到湖边浣衣的女青年身上,身形小巧玲珑,鹅黄色布条将麻花辫衬得可人,她抬眼,杏眼里是三月的朦朦胧胧的湖光山色,双目相对,风似乎也怯怯停在了两人目光间柔柔地缱绻,又似柳叶轻触水面,一会儿掠落,余波圈圈绵延。

这位新村干部到来,不久就是阴历三月三,小小的冥品店墙上早就靠摆满了或鲜艳或素净的花圈,家家木门前都有红烛,燃着明黄黄的火团和火团旁未尽的灰烬,空气里是不同往常清新的浊重的烟火气,大家是怀念而郑重的一张张把黄色钱纸仔细折好,点燃等,火慢慢爬上纸上把这份敬重的关切和牵挂包容进那个世界。在火光下彤彤的浣衣女青年安宁悠远的神色让男青年想到了小时候坐在后院藤椅上抱着他为他打着蒲扇的外婆。

外婆去世前拉着他的手和他说,总要找点想做的事,人啊就活一辈子,要开心点做想做的。

外婆去世了无所事事才从麻将桌前下来跑到医院的母亲大哭,声如裂帛地彰显自己的孝意,被临终的外婆细细嘱咐过的男青年没哭,男青年知道,那个在昏黄灯光下讲睡前故事,为他赶走蚊子,在那个压抑家里密密地把对他的喜怒哀乐的关切煮进他爱吃的红油小面里的外婆会一直存在着,只要他自己还活着。

这位姚姓青年欢喜这山,欢喜这水,欢喜这些对待无论现世生活还是过世生活都很认真的人,喜欢这他自己为自己寻到的桃花源。其他同志走了,新的同志又来,他就扎根在了这里,和那个浣衣女青年在太阳很好的春天领了证,成了家。

后来桃花源还在,寻到桃源的晋人却还似浮萍没有了深根。

之前的一切温暖宁静至那声出世的“哇”起,和浣衣女青年喜欢系辫子的鹅黄布条一起被姚村长紧紧地锁进柜里,只留下和雾都难见大晴天天气一样的心情。姚村长把孩子取名叫日熹,希望爱情的结晶一直携刻这份可能已经逝去的温暖。

一开始姚村长也没打算再婚,但他的一意孤行和父母的决裂导致日熹小时候在姚村长去工作的时候完全没人照看,隔壁住个老寡妇婶子,在姚村长妻子怀孕的时候还照看过一段时间他们伙食,这时候看小日熹哭却没人哄,觉得姚村长可怜,接下了照看小娃儿的任务。

婶子家有个女儿,年纪和姚村长相仿,在村外的县城一个信用社当小职员,还没结婚,会定时回村里看看母亲,婶子家女儿就是唐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姚村长在婶子家看到唐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婶子明里暗里提着自己老了,还是要找个照顾这个家的人。一次磨,姚村长回绝,二次磨,亦是,次次磨,次次磨,软趴趴地哼唧,不经意地抱怨,积起来就是稻草压骆驼,总有一次轻轻放上重重压塌。

唐红就和姚青年结了婚。唐红辞了县城的工作回到村里,当了村委会的小职员。一开始唐红想和这个和新建土屋一样日晒雨林不会塌看着还精神的男人好好处,可晚上,他们睡在一张床上,那个男人只是那背脊对着她,那突出的脊柱就和黑白照片前日日直插着的不灭的香一起变成了长长的针,穿骨扎心,引得她不断绝阴冷地痛,被针扎出的伤口是不易察觉也不能让他人察觉的。每每到自己的丈夫应酬喝醉时,她给端水洗漱时,她丈夫的目光却痴缠飘向那个房间和那个房间外的另一个女人的安眠之地。

现在这水要漫过这房,漫过这坟,漫过这人;这房,这坟,这人都完全尘封在光线晦冥的水底,离开,离开过去的生活和过去的人。可是她丈夫不要。

她丈夫一直磕着要到该扔掉的死里寻本还在无限延展的生。

她没办法就出此下策,用拙劣的手段,策划一出闹鬼的滑稽戏,还没完全拉开幕布笨拙的导演自己摔到了幕前,摔得头破血流。

可鬼神之说遮蔽的或许就是一个又一个妄想着的人欲,人欲背后细隙之中那挣扎着的浮浮沉沉里还细嵌着密密麻麻的带着光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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