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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第一次化疗回来时,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天到晚呆在空调房里,沉闷得喘不过气来,我动了动笨重的身子。躺在摇椅上,眼角的余光看见晾衣架上挂着金灿灿的夕阳。院墙外的柳树只看见它稀疏的头顶沐浴在一片绯红的晚霞里。
“外面起风了,我推你出去走走!我们去有风的地方。”姐姐扶着我坐进轮椅里,一边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
自从病了之后,我不想见任何人,好强又爱漂亮的自己突然之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时,心里该是怎样的崩溃?但是我发现自己骨子里的坚强,心里倒有些坦然,总觉得会有奇迹出现。如果放弃治疗,最多三到六个月的生存期?我不相信!那样活蹦乱跳的生命怎么可能只有三到六个月的生存期?我有时犟着想拿生命赌一把,但又怕六个月之后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因此想要逃离这个熟悉的环境,不想任何人看见这如此不堪的狼狈。
是的,我想去有风的地方。
姐姐推着轮椅在公园的小径上缓慢前行,我无力地蜷坐在轮椅里象一只病猫一样,眯着眼睛看着那高高的银杏树,离它换华服的时间还差一段距离,一树浓绿的扇形叶子在风里起舞。那从春天的细雨里展露出来的嫩绿,经过夏天的烘焙,沉淀在秋天里的金色便是它一生的骄傲!但愿我能等到它的辉煌。有两三只蜻蜓张开翅膀,停在狗尾巴草上悠闲自得地汤着秋千,夕阳藏起了它最后的光芒,樟树高大的影子浓缩在一片暮色之中。邻居们在后面菜园子里谈笑风声,年轻人在篮球场上奔跑,小孩子踏着滑板车从我面前丝滑溜过,散步的人们渐渐多起来,一路的家常里短,一路细声笑语,很想把自己溶入那样的行列里,哪怕只站起来跟她们走一段路都行,可见健康是多么的美好!
姐姐为了不让我想太多,于是她突然就跟我讲起小时候的事。八岁那年,她搭一口土砖在灶台上做饭,爸妈田地里的活永远都干不完,总是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弟弟妹妹们早已坐在屋檐下的土堆旁睡得东倒西歪。有一天,姐姐正在灶台边淘米煮饭,突然看见一个穿着灰色格子上衣的女人,背着一个军绿色书包,披头散发地从大门口进来了,姐姐吓得躲在灶台下面连气都不敢出,瞪着惊恐的眼睛看见那女人穿过堂屋直接朝后门口跑去。父亲跨进门时,听姐姐哭着说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他操起一把砍柴刀从后门口追出去,但后面除了空旷的稻田什么也没看见。这件事我听姐姐已经说过好多回了,但每一次听都觉得新奇。一直没明白的是: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到底是谁?说来蹊跷的是,没过三天,年轻漂亮的姨妈两口子吵架,她喝农药自杀了,死的时候正好是穿的那件灰色格子上衣,躺在门板上被几个人抬着上了拖拉机,一头蓬松的长发散乱地遮住了她原本秀气的脸。
今天再听姐姐在黄昏里说起这件事,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你确定当时那女人象姨妈吗?”
“我根本没看清脸,只是那件灰色格子衣服跟姨妈死时穿的一模一样!”姐姐说。
我便在夜色里沉默了。有只流浪狗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一身毛糊糊的又脏又臭,干瘪的肚皮瘦枯伶仃,它立在交叉路口歪着脑袋看着轮椅里的我,真的不知道是它应该可怜我,还是我应该可怜它?我们便僵立在十字路口互相对望着。
“这可怜的生命!”姐姐叹息着说。
半个月之后又来到医院里。早上从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醒来,看见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却怎样也照不亮半边已经阴暗的心房。精神上总觉得还有依靠,肉体却在现实的残酷里痛苦地挣扎。一方面不想太消极的面对这所有,另一方面又渴望着会在阳光敲窗的某个晨曦里安然睡去。下楼时,站在斑马线的这一头,忍不住回头看向对岸,在匆忙的人群中足足寻找了一分钟,这一分钟是我对人世间唯一的依恋。无论那些牵手或没牵手的瞬间都不重要,我只在乎,对方清亮的眸子里藏着海的深邃,天边那一抹藏青色的蓝便是我一生的追求。
天那么阔,海那么宽,回家的路山一程,水一程 ,似乎变得遥远起来。山山水水我却只恋着高枝上的黄雀,想借它的翅膀飞去看看你窗前的梧桐。路灯下的故事与一轮皎洁的月光同步,摘下的那一片银杏叶还卷在你的掌心里,透过掌心里的卷筒,我还没看清对岸的烟火,就只听见那笑声愉悦地在夜空里回荡。数着你的脚步,看万家灯火的辉煌,听你柔情地唱着那一首关于月亮的歌谣,那是我一生中最浪漫的故事 ,是关于一个画家的传说。
生命如果真是一场轮回,千年修行,千年等待,都只为斑马线上那一瞬间的回眸,抑或是站台上那隔着车窗的浅笑,莫要忘记路灯下的轻拥,世间最美的故事莫过于轮回之中的爱恋,因为懂了这些,不再去奢望别的,所以心宽,宽到可以接纳这人世间的万劫不复。在如此深沉的苦难里还能做到笑谈人生,还能越过刀山去看站在诺大广场上的你,被西北风吹乱的沧桑雕刻在淌着泪水的记忆里,扬起的衣角在风里舞动的旋律就如梧桐树下一曲长亭别梦寒。
红笺搁笔不为离愁,只为等你梧桐树下那一瞬间的浅笑回眸。
再回到家时已经完成了第二次化疗,不敢去摸那一头长发,生怕一碰就会掉下来一堆,姐姐把我推到荫凉的樟树底下,她用木梳子替我轻轻地梳理着我最舍不得的长发,一边梳一边说:“只要停药,它就会长出来 ,生出来的头发会更黑更粗。所以你一定要挺过来!”
坐在轮椅里的我静静地听着。我知道我的头发快要掉光了。
“还记得家里的大黄狗吗?”姐姐问我。
“记得!”我说。
“大黄吃了有毒的东西,躺在地上想要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它躺在那里痛苦的呻吟,我们姊妹四个守着大黄哭得一踏糊涂,以为大黄会死去,可谁知它拖着后半截身子往水沟边爬出,每爬一步都是对生命的渴望,后来它爬到水边作死的呕吐 ,吐完之后奄奄一息地倒在水沟边,本来以为大黄死了,没想到半个小时以后,它居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家门口走去,我们几个用白糖开水居然把它救活了。”
是的,我们姊妹四个把大黄救活了,其实是它自己坚强,如果它不对生的渴望,如果它不爬动,如果它不呕吐出来,肯定是必死无疑,人跟动物又有多少区别呢?努力、坚持、不放弃是对生命无比的热爱。我在心里无时无刻不暗示着自己向阳而生。看阳光透过叶片撒落一地零星的光斑,铺在地上象一块素净的碎花布一样。一阵清风徐来,枝头上的叶子便在风里舒展着微笑。
“明知道生命都是向死而生,但我们心里不能太阴暗,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你是不幸的!医院的病床上,那么多人谁又是幸运的呢?无论比你老的,比你年轻的,她们个个光秃秃的脑袋上寸草不生,但她们却都朝着活的方向努力地攀爬。所以我们不能够把心一天到晚浸泡在黑暗里,撩开帘子,阳光就会照进来,心自然就会明亮起来。”姐姐站在我背后说。
其实姐姐说的都很有道理,我应该看远一点,想宽一点,不纠结于一个癌症晚期患者目前正处在生与死之间,我应该换一种心境,例如接过姐姐递给我刘同的新书《等一切风平浪静》,应该放下心来去书里找沉静的灵魂。
“33床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刚刚结婚还不到一年就查出来得了这种病,她打掉肚里的孩子,老公也抛弃了她,瘦枯如柴地躺在病床上,她不绝望吗?三年了,她却还活得好好的!”姐姐又说。
“没有质量地活着,其实也毫无意义。”我刚翻开书页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说。心里总执拗地认为自己明白很多道理,比世人看得更通透,经历这一场生死劫难里反倒觉得看不清自己,一会清醒,一会又糊涂。一会想要放弃,一会又觉得明天会好起来。
“她还是一个护士,看得出来她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姑娘,但命运这样安排了,她却那样乐观地接受了,你也应该乐观一点。”姐姐说完便把我推到公园里的桂花树底下,然后回家忙她的家务事去了。
我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围栏边的杂草叶上清亮的阳光,想着那个33床的姑娘,她经历了怎样的伤与痛才走到今天?在黑暗里哭过多少回,流过多少泪?她的内心世界该有多么强大?幸亏她妈妈没有放弃她。要知道爱情比任何锐器更能伤人!最怕错付那一往情深。能够从“情”字中解脱出来的,都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挫骨扬飞脱胎换骨才蜕变成今天坚强的模样。我想她或许大概已经超越凡人了。
四天之后的某个下午,天阴沉沉的。我觉得我的腿有了一点力气,自己便尝试着从轮椅里站起来一直走到池塘边去。天空突然下起了零星小雨,这是秋天的第一场雨。我站在栅栏边看着雨打在水面上晕开一圈圈的记忆,对岸的垂柳如同老妪缺乏营养的发梢,失去了夏天的光泽,凉凉的风掠过水面。因为这个时候离傍晚有点早,公园里没有人走动,我轻轻抚摸着那快要秃顶的长发,心里感慨万千,四年了,本以为再也不会经历的苦难却再一次降临到我头上时 ,心底其实是崩溃的!我想要放松一下,在没有人的地方不再伪装自己,可以放肆哭一场。突然有一把花伞遮住我快要光秃了的头顶,我以为是姐姐来了,身不转头不回,目光专注地看着那一池秋水沉默着,沉默着……在无声的泪水里沉默到令人窒息,沉默到令人心疼。
我只是杂草叶上的半缕清风,只是水面上还没来得及晕开的圆圈,只是一片边缘残不全的落叶,只是窗台上一粒不起眼的尘埃,不过就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向死而生!人间美好,所以发狠地贪恋着这世间万物。树上的鸟,地上的蚂蚁,流浪的猫,邋遢的狗,天边的云,哪怕夜空里亮起的路灯 。择一处菩提树让心清静。人生不过就如一树花开。总觉得自己已经开过了,只是贪念花落时那一地的残红。不去想那些纷纷扰扰的陈年旧事,在生与死之间庆幸自己还能醒着吹秋天的风,还能看到政府部门那一面高高飘飞的旗帜。觉得这些就已经很知足了。
“别哭!”
当我听到一个男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回过头来看见是他时,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是谁说过八十岁后,我们一定会手牵着手走在夕阳里?又是谁背叛了誓言先结婚生子?今天他为什么会来看我?我甚至怀疑他完全是来看我的笑话!我不需要在这样的狼狈不堪里遇见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突然发现自己内心的黑暗,不止一点点荫凉而是更加沉暗。一方面总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面对疾病,面对不太多的时日。但看见他撑着伞站在我身后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捂着头,把仅剩的一绺长发使劲地挡住自己的脸,笃定地认为他只是来看一出曲终人散。
“我只是来看看你,真的只是来看看你!”无论他在后面怎样的解释,我都不稀罕!我双手抱着头高一脚低一脚地逃离了现场,把自己关进卧室里,决定余生都不会再出来!
冷静下来之后再看刚才发生的事,突然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不就是得了癌症吗?不就是晚期吗?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再想想我跟他之间的缘分,说不清谁对谁错?我知道他寻了我好多年,最后在西街找到我,可我只想清静,早就不翻那些发黄的旧历了,所以后来独自一人去了广州。
变一株草长在他必经的路旁,是我当初的梦想。当繁华落尽,那些惊喜的相遇和转身的迷茫,仅在向晚的余晖褪出的刹那间便相忘于江湖。曾经美好的诺言都在流年里淹没,淹没在窗台上的尘埃里,淹没在那一堆腐烂的废墟里。暗自叹息那些心动过的温柔,那些流淌过的咸泪和着那些不顾一切的追求都散落在岁月的风尘里,跌进遥远的星河。
一地的碎片,无法拼凑的记忆。可笑的是自己当初曾经一直都停留在那一转身的回眸里,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只是不愿醒来而已。用半辈子的时光去忘记,让记忆浸满浆糊,直到尘封所有的故事。回过头来再看年少时的冲动,青春的执念,或许当初也并不够一往情深。谁的青春不迷茫?我觉得我的青春里有着别人没有的荒唐,故事开始了却在胭脂泪里收场。寡淡岁月之后,路灯下的故事渐渐远去,远到找不到来时的方向。清浅流年里,那一往情深的美好已被岁月磨光,一眼千年的恋情在冬天的秘密里凝结成了霜。当初有着怎样的心动,到最后就有着怎样的心痛。
广州,我记得是三月的傍晚,在禅城的某个小镇上,意外遇见了他,还记录过这样的文字:在异地他乡,一个人下班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喜欢看一路的风景,也喜欢看马路上的恋人,那么迷恋,那么痴狂。那么缠绵缱倦,那么一往情深。唯独不想回忆过往。一个人走在风里,回头时,风扰乱了一头长发,透过发梢的缝隙看见他站在禅城的马路边,什么时候我们变得如此陌生?连打招呼都显得如此多余。时间终究稀释了过往,当初的誓言被风扬起又跌落在旧时的屋顶上,斑驳的燕子瓦早已破旧不堪,关不上的那扇旧窗在西北风里摇晃,滚烫的心已变得冰凉。曾经那样一往情深,不顾一切的追求,最终还是落寞收场。一个人,忘记了资江边的泥泞里,两行脚印一直延伸到远方。十指相扣的温柔在月色里早已变得一片汪洋。
世界不大,十多年后再见,他已经是有了身价,我不过还是简单的自己,没有从前的心动。连声招呼都显得多余,总以为会比陌生人好一点,实际上也不过就是陌生人。甚至怀疑当初情深意切有几分真假?无数次在心里问过自己是否还对他还念念不忘?夕阳柔和的光被建筑物挡住,他站在阴凉处,来往的车身挡住了视线,眼角的余光扫到他还站在原地没动,想等我回头吗?那是十几年前毫不犹豫的决定!在岁月的长河里,心早变成了江岸边坚硬的泥浆,水冲不走,浪打不散,一层层一层层,光滑而又牢靠。不是自己选择这样,而是风来树挡,水来土掩的坚强铸就了尘封过往的决心。不想纠结于陈年旧事,也不想去回忆当初分手时的痛,一个人在黑暗里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十多年里,这已经是了了数次数得清的遇见,我也不想说最好不见!
今天,站在卧室的窗前,我撩开窗帘的一角,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撑着那把伞还站在池塘边没有走,那里已经没有关于我所有的记忆了,我固执地认为他看热闹的心情多过所有,不管姐姐怎么劝说:
“他刚问了我才去看你的,谁知道你这样大的反应?他知道你生了大病,不过就是想来看看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都这个样子了,我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他!”我一边生气地说,一边扯起窗帘隔开外面的世界,觉得自己现在不需要任何人来看望。
“你不是说你看穿了,想透了吗?这样说来你心里还是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姐姐说。
“我不想说什么了,外面所有的人或事都与我无关!”我生气地说。
我是真的生气了!
今天白细胞有点低,咳嗽得厉害,上午打完升白针之后,一个人坐在后院子里的池塘边,我想了很多。三阴乳腺癌晚期患者采用临床治疗可能也是最好的途径。因为这类癌症患者没有太多的治疗方案,我查看了网上所有关于SKB264的资料,想看看成功的案例,发现资料很少,没能找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医生说副作用比化疗好很多,作为患者亲身体验来说,副作用也不小,两次一个疗程下来,大把大把掉头发,右手食指上出现几个深褐色的不规则的斑点,干呕,有时肠子都吐出来了,手脚发烧,明知道这些都是正常的反应,打完药,一个星期后,感觉整个人都在恢复体力,觉得自己与死亡拉开了距离。刚住院时,腰痛脖子疼,肋骨痛,爬都爬不起来。觉得自己会瘫痪。 加上左胸腔积液,心包积液,连呼吸都困难,动不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随时都有可能会气绝身亡的感觉,天天插着氧气管,上个洗手间回到病床上都觉得气会掉下去,第一次打完SKB264回到家里,积液并没有马上消去,白细胞3.9还算正常,但家里没有氧气袋,全靠姐姐替我摸背,也不敢躺下去,因为根本无法躺平,直到一个星期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突然就消失了,可就是吃不下东西,姐姐变着戏法给我做好吃的,哄着我吃这吃那,可嗓子如同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样,稍微硬一点的米饭都咽不下去。第二次做血常规时,白细胞居然下降到2.4 ,胸口凉凉的咳嗽得厉害。
SKB264给了我希望,同时也让我不得不担心自己能度过几疗?生怕因为白细胞降低会挺不住,回到房子里 ,坐在床边上正不停地咳,听见妈妈的声音从大门口传进来:
“崽,你舒服点了没啊?”
我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顾不上回话,妈妈进来看见了就哭。我觉得自己没能照顾好父母,倒让父母担惊受怕。我跪在床上抱着枕头上气不接下气地流着眼泪说:
“妈妈,我怕挺不下去了! ”母亲哭得更是伤心,爸爸进来站在母亲的身后不停的抹眼泪。
一个家庭里最怕的就是: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尤其象我这样的癌症患者。因为它时刻提醒笑着笑着的背后是烦躁、郁闷、担忧和害怕。妈妈在床边坐下来,一边哭一边摸着我的背梁说:“孩子,我又没有办法替你分担病痛!”
“妈,我不要你们分担什么,我一个人承担就足够了,你跟爸爸健健康康地就行!”我捂着冰凉的胸口咳得眼泪直流地说。又不敢乱吃药。父母每来看一回,我心里就加一层压力,总叫他们下次不要来看了,说会好起来的。但到了下次爸妈搭着车子又照样来了,几十里路天又热,赶到我那里吃完午饭又担心家里的鸡鸭鹅,终究还是心挂两头。
太阳偏西时,我靠在玻璃门前,看着父母上了车,母亲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左叮咛右嘱咐地说:“崽,记得多吃点东西,这样你才有力量去战胜它!”
“你心里不要想别的 ,一定要活着!”父亲在车窗边接着母亲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说。
我点点头,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看着车子一阵风似的开走了,我还扶着门框边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发呆。 一方面觉得自己有父母疼爱是多么的幸福!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假如有个三长两短,父母该是怎样的伤心?连死都不敢死的年纪又怎会轻言放弃生命?活着的意义就是能看见到父母在土灶边忙碌着烧火做饭,这样的幸福总有那么一些人是无法体会的。母亲最喜欢我踩着单车在渠道边的水泥路上朝家的方向飞奔而来,那在风里舞动的裙摆,飞扬的长发,爱笑,洋气又漂亮的女儿,便是他们心目中定格的形象,今天的自己站在镜子前的勇气都没有。短短五十天不到,瘦了十几斤,现在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不管好坏,能够活着就行!
我不得不降低自己对于生存的要求。因为每一次化疗之后,白细胞降得太低,为了安全起见,我只好在长沙租了一间房子。吃过晚饭我跟姐姐到楼底下去散步,顺便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看着四通八达的交通,人来人往的街头,这样真好!谁都不认识谁,我可以放空心思地在弥漫着烧烤与臭豆腐的街道上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这完全来自于心底的虚伪,是不想让陌生人看见我病怏怏的神态。穿过热闹的街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从我身边匆匆而过的人们,我甚至这样想:原本我们都不是陌生人,是前世今生的缘分让我们在这里遇见。
回到出租屋时,对面高楼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远处的桥上车灯闪烁,这样的夜景真的太熟悉了,只是第二故乡石家庄的秋天才更有秋天的味道,等我身体好了,我是一定要回石家庄!不为别的,只去看看白杨树上的鸟窝还在不在?去看看滹沱河的水是不是清澈?赵州桥公园里的银杏有没有黄?我只在乎雾霾的天空下,你踩着梧桐落叶的声音是否吱嘎作响?我从来就生长在那一片土地上,连门口边半截垂挂的帘子都那么让人牵挂,那漫天卷起飞舞的沙尘,九路公交慢悠悠地从眼前开过,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那里,再看这繁星点点的夜空,才发现自己离家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无论今晚的星空多么撩人,无论今晚我有没有看月色的心情,只要想起梧桐立在秋色里如画一般,心里自然便有了对远方的渴望。快被掏空的躯壳里有着诗一般燃烧的热情自顾自地自由奔放着。努力、坚持、不放弃是对生命无比的热爱与渴望。
今晚浅卧在纱窗边的月色里,轻轻的,轻轻的,梦里随风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