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开学日,我背靠着一棵悬铃木,看着小团体一个个组成,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得不到微笑、拥抱,没有一丝假期后重逢的欢乐迹象,也没有对象可以倾诉我的假期生活。我成为外省小城里学校的一名转学生,那年我11岁,我被分在六年级C班,再一次成为全班年纪最小的人。而那个大我两岁的大块头马格,就因为我和他喜欢上了班上同一个女孩儿,而带头处处为难我。他眼睛锐利,他爱运动,他只懂得伸长手投篮。而我带着眼镜,喜欢读诗,爱观察树干上的蚱蜢,马格则是把它们捉来折断翅膀。
那时的我并不快乐,我成为他们那一群人集体攻击嘲笑的对象,每一次恶作剧的结果,都是倒霉的我被罚周六的上午去学校做劳动服务,打扫操场上的落叶3小时。那一次,拖着疲惫身影的我回到家,原本以为等待我的是爸爸责备的目光、失望的话语。然而,没有,他很温和也很深情的与我对话,原由就是:他走了,他要离开我和妈妈。而我愈加难过,我是一个没办法让爸爸快乐、让他因为我而愿意留下的一个没用的儿子。
晚上,我独自躲在房子的小阁楼里,看着月亮升起。月亮又圆又大,光芒照遍阁楼的每一块木板,甚至连悬浮在空中的灰尘粒子都清晰可见,让空间显得宁静安详,就在我正前方,影子沿着阁楼的木条延展。我看着他,“你是我的影子吗?”,“是的,我是。”,“不,我不是。”。没错,我是一个可以和影子讲话的人,尽管那时的我很害怕那样时刻的到来。妈妈总是以为我太爱幻想了,她总是问我:“你又在和你的影子说话了?”她不懂,我也没有办法向她解释,假如我告诉她真相,她一定会非常不安地把我送去看心理医生。
在这个陌生的学校里,我终于拥有了第一个朋友,伊凡,尽管他是一个成年人。他是学校的警卫,是我在执行劳动服务的时候认识的。那天,当我和他坐在七叶树下的长椅上,天气很好,我和他的影子肩并肩靠在一起,然后我在无意间偷走了他的影子,通过影子,我看到了他的记忆深处。他以为我懂他,所以我们成为了朋友。而马格将欺负我的戏码愈演愈烈,他公开警告我:“别妄想参选班长,放低调点,离伊丽莎白远点,别白白给自己找罪受了,小蠢蛋。”然而,我却告诉他:“我想竞选班长,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帐能算得清清楚楚。”然后,我赢得了第二个朋友,我的同班同学,吕克——面包师傅之子。他对我刮目相看,他支持我参选班长,并告诉我,“要是想赢,就要改变心态。胜负尚未分明,想有胜算,就要有胜利者的意志。”他还说这些都是他爸爸说的。
我终于拥有了一个和自己同龄的朋友,我们下课一起聊天,放学一块儿回家,当我们经过面包店,他会请我吃一个巧克力面包和一个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有时会再加一杯咖啡,然后我们一面品尝美味一面复习功课一面聊天一面打发着属于我们的童年时光。与面包师傅的儿子成为最好的朋友,应该是足够令很多很多人羡慕的事,然而那种孤寂的感觉却仍然萦绕着我。有人在镜前花上数小时,期望从中看到他人的影子,我则花整个下午跟新影子玩游戏。踩在别人影子上就把人家的影子带走,虽然只是投射在地上的倒影,我却感觉好像重生似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最终赢得了班长这个职位,原因是在火灾中,我挽救了一个人。当学校发生这个令所有人惶恐的大灾难时,校长和老师们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孩子们身上,要不是伊凡的影子来找到我让我救救他的主人,那么我将永远地失去这位朋友。我冲向他的工具间,那里的温度已经高得让人受不了,老师大骂着让我靠后,我则脱口而出我心底的话:“我们得救救警卫,他不在操场上,他在工具间里,快被闷死了。”这事过后,隔周的星期五,我获得全班一致支持,当选班长,只少了一票,蠢蛋马格把票投给了自己。而这也并非是最后结果,因为当我看到在七叶树下,马格与伊丽莎白握着的手,我知道我赢得了班长选举,马格却一点一点地赢走了伊丽莎白的心,我紧紧握拳,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又一个暑假来临了,妈妈向朋友借了一辆车,我们一路开向海边去。大海一点儿也没变老,沙滩和我上次来时一样。正是这个滨海小镇,我遇到了克蕾儿,一个比伊丽莎白漂亮许多的女孩儿,虽然她又聋又哑,可是我喜欢这个笑声如大提琴般音色的女孩儿。我喜欢她用手指在空中写的诗歌,喜欢沿着港口散步时她的贴近,她带我去遗弃在码头尽头的旧灯塔,后来它成为一个被人遗弃却被我们两个人认养的灯塔,我们一起放飞一只老鹰风筝,她会用风筝在空中画出无数个完美的S和一连串完整的8,我在克蕾儿的背后喃喃地说:“克蕾儿,你要知道,对我来说,你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孩,是那种可以用嘶哑叫声擦去天空的阴暗、有着大提琴般音色的女孩儿。你要知道,全世界没有一个女孩可以像你一样让风筝快速旋转。”可是,我却再没有回到那个滨海小镇,来年没有,接下来的每一年都没有。我再也没有克蕾儿的消息。
昨天,我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因为该死的早读,我活该独自庆生,没时间交朋友,医学院的课程不允许我有多余的时间。两年前,我抛下童年,将它扔在学校操场的七叶树后,遗忘在成长的小城中。医学系四年级,妈妈退休了,转到市立图书馆服务。她一年来看我两次,她会为我带来一篮子的新衬衫,她添了皱纹,但眼中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每次她走后,我的小窝都会恢复原貌,床上干净的被单,会泛着和我童年房间同样的香气。送妈妈去车站时,她会在上车前把我拥进怀里,抱得如此之紧,让我每次都害怕再也看不到她。而她的列车在蜿蜒的铁道上消失,奔向我长大的小城,朝着离我六小时车程的童年驶去。
重读《偷影子的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