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从事教学三十五年了，临近退休还奋战在教学第一线。

期中考试刚过，学生们不仅对考试情况记忆犹新，而且也是他们最为迫切地想知道对错的时候。利用学生的这个心理，抓住这个机会评讲，是王道的一贯做法。今天，他又拿着试卷进了教室。

也许是紧张的考试刚结束，学生们想释放一下紧张情绪的缘故吧，教室里闹哄哄的，一时难以安静下来。

唉，现在的学生……要是以往，早就有一些积极分子把老师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了——他们究对错，问答案，或沮丧或满脸讨喜地央告着老师能不能多给一点分。可是现在的学生对分数好像已经麻木了似的，难得再有这样的学生了……王道好似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站在讲台上，一边展开试卷，一边大声喝喊着，“静一静！静一静！”

课堂终于安静下来了，学生们也终于安坐在位子上，面向讲台，准备听讲了。可是，教室最后排的赵光耀仍还爬在位子上，手向前面的一位同学伸缩着，似是索要东西，又似嘻闹未尽……

后面这排的学生，王道是知道的。平时上课，你只要不紧盯着他们，那他们制造的噪音一定会振屋宇、播四方的；如果他们闭上了嘴巴，身上的各个器官部件老实了，但瞌睡虫马上就来光顾了。有时，老师们和他们“缠斗”得身心疲惫，只盼着他们能安静下来，能不影响老师讲课，不影响其他愿意学习的同学就好了。——愿睡就睡吧，人各有命，让草成树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老师们这样安慰自己。

但赵光耀今天却并不打算给王老师这个面子——教室里只剩下他的声音了。安静下来的教室里，学生们有的扭向后面，有的眼望着老师，好像在说，我们静下来了，你看看……

王道知道为了多数学生听课的权利，这时候只有拿出老师的权威来进行吓阻了。可是，这个学生前几天刚把数学老师给气哭过：班主任当时前去了解情况，这个学生连个“报告”也不打，就大摇大摆地进了教室。班主任很生气，问他我们两个老师在这站着，你怎么这么随便就进来了？这个学生歪着头，并不说话，但又卬卬然用眼睛乜斜着，嘴角挂着一丝揶揄似的笑，嘴里发出“昂昂”的声音。——这种痞气很有震慑力，班主任也不再说什么，气冲冲地走了；数学老师按捺着愤怒和委屈继续自己的课堂。

——这样的学生如若用专家或名师的和风细雨或许能使之花开有时，但奈何多数老师只是一芥凡人，虽有专业知识，但精进细研的功夫不够，在现今的氛围下，也只有委屈自己而成全花朵的健康和茁壮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过去，王老师情急之下，指着那个学生喝斥，“还说话，你看看人家都在干什么！非让老师嚷你不行，不嫌丢人吗？”

“昂，昂”那个学生歪着头，卬卬然用眼睛乜斜着周老师，嘴角挂着一丝揶揄似的笑，呆问：“啥是丢人……”

这种痞气让王老师愤怒，他不想再在这个学生身上耽误过多的时间了，他走下讲台，像圈腿踢毯子一样磕在这个学生的屁股和板凳上，大吼道：“出去！”——他想用这种方式先吓止住这种痞气，其他学生还等着听课呢。

这个学生显然对教师不能“体罚”学生的高压线是了如指掌的。于是他高高地祭出了“上方宝剑”，“你打我干啥？”

就像孙悟空一见唐僧闭目作势要念紧箍咒，就吓得筛糠一般，无钱无势的老师们遇到这种情况更没有孙悟空的半点神通，既刮不了风也使不动雨，只能独自在紧箍咒的魔力下翻滚跌扑，跪爬哀求。

——田老师因为用书拍醒了一个梦中的学生，学生醒来的第一个动作不是诚惶诚恐地赶快拿起书，而是满脸愤怒地质问，你为什么打我！一个近三十年教龄的一向以稳重示人的田老师立时就慌了神，懵了圈，方寸大乱之下急于息事宁人的他竟口出昏语：“……那——你再打过来。”这个学生果真不客气，亮起书本，向田老师的屁股搧去。“扑！”的一声闷响，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田老师的老脸像红布一样通红通红的……

——一个学生到陈老师的班里去捣乱，陈老师搧了这个学生一巴掌。结果，这个学生就一直“头疼”起来。家长声言要么给看病，要么赔钱！——生活在世俗中的人都知道，只要赔了钱，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看来这个家长也是深谙“高压线”对老师的重大意义的。

陈老师无奈，只好赔了钱。见钱之后，学生的头疼病也就自然痊愈了。

孤立无援的陈老师咬牙切齿地发狠道，以后就是有人跑到班里把班混散，我也不管了！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王道毕竟是凡夫俗子一个，比不得专家名师的办法来得快，他也在高悬的“打”字面前颤抖了，竟懵圈到一时语塞，吱唔着无言以对。

善于察言观色的学生为终于能坐到“唐僧”的位置上而勇气倍增，他一迭声地念起咒来，你打我干啥！

王道既气恼又发怵，他知道在这种事上和学生是纠缠不清的，而且每个熊孩子的背后大都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家长，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虎口的。“知道老师为啥……‘踢’你吗？你先出去！”王道一指门外，现在他想先给学生评讲试卷，课后再处理这事吧，免得评讲的计划泡汤。

王道发怵的吱唔声，让赵光耀更加的理直气壮起来，“妈X，我X……”他边起身向外，边大骂起来！

像被当头泼下一盆洗脚水，又似被当众扒了底裤，王道在全班学生的注视下脸红得像吐血的残阳，他一下子感到无所适从了。——和学生对骂吗？这岂是一个老师所为！再说他也骂不出口；去用巴掌解决吗？刚才的一“踢”已是不行，众目睽睽之下胆敢如此摧残“花朵”的身心健康，别说是家长，就是网友们也能把自己怒而凌迟了的？王老师长吁一口气，只好让班主任先把赵光耀领走，自己把课上一个段落再说。

……王道终于能抽出身匆匆赶往办公室了。

班主任上课去了，赵光耀在办公室里待不住，出门欲下楼梯！王道心中暗惊，这个学生要是回家添油加醋地向家长一说，自己这般年纪的人不仅要破财免灾，而且还要忍受大家耻笑的羞辱——老师们会嘲讽，快退休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想不开呢？这么管学生给你加一级工资咋的；社会人更会激愤地讥评，咋教了一辈子学哩，这么打人家的孩子，师德哪去了！这种人就不配当老师！主管部门要得狠狠地处理一下这样的老师了！家人会怨嗔，他乱由他乱，讲不成就不讲，这下丢人现眼还破财，看看谁能替你擦屁股吧！

是啊，谁能给擦屁股呢？王道懊恼不已，先自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彻底冷静下来，他站在办公室门口，亲切地向赵光耀招手，示意他到办公室里来。

赵光耀依旧歪着头，卬卬然用眼睛乜斜着，嘴角挂着一丝满不在乎的笑。——谢天谢地，赵光耀虽然走得歪歪扭扭，散漫松垮得让人不由得想到了电视镜头中走来的黑帮，但他还能向自己走来，这事儿看来还是能化解的。

进得办公室，王老师示意赵光耀坐下。——作为老师首先要在距离上让学生感到亲切，打消学生心理上的抵触这点很重要。但赵光耀没坐，站在那里依然歪着身子，而且还不时地扭动一下。王老师心里很想纠正他站直，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成什么样子！

可是，我们亲爱的、可怜的、变得聪明了的王老师却再也不敢戗着学生，而自讨苦吃了。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老师见到抽烟、打架的学生为什么会装作看不见而远远地躲开了！出现这种事后，网友们大都是责怪老师失职，也有在打架中孩子吃了亏的家长怒冲冲地找学校兴师问罪。——这真如“老师陷在厕所”中的问题一样，让老师们左右不是人！不是吗，王道今天被“熊孩子”教训得还不够吗！

王老师把冒到嗓子眼里的火气往肚子里压了压，笑容便浮上来，绽裂在脸上。

“咱们无仇无怨吧，老师管你图个啥哩？”王老师首先开口了，他知道赵光耀的学习是一塌糊涂中的糊涂，所以他便从遵从规则对成长的意义入手开始谈起——让学生知道老师管教的善意，这点在王道看来是师生能否沟通成功的前提。“……如果不养成遵从规则的习惯，到社会上你会吃大亏哩。……”但王老师也不忘表示对赵光耀的理解和同情，“老师知道你对现在的学习是感到无奈的、无力的，我想你先前的学习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看赵光耀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了，王道才小心翼翼地进行了批评和自我批评——他现在可不敢贸然进行单向批评了，要是这次处理不好，学生回家告了状，自己丢人现眼大概率是不会等到下午的！“……老师也是想赶着评讲试卷，心情急了些，看你和别人说话，态度粗暴了。——这是老师的不对。可是你也不应该骂老师啊，你爸爸都可能是我的学生哩……”

危机终于解除了！虽然老师被骂这事可能会传遍校园，传遍全镇，但王道心里是轻松的。在以后的岁月中，赵光耀也许会炫耀自己的这个“辉煌胜利”；但只要别人问及王道，王道就说当时赵光耀向自己诚恳地道了歉，并做出了以后不再如此的保证，自己看他认错态度好才原谅了他。小孩子嘛，老师是不能和他们计较这点错误的。——反正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瞒天过海也好，打肿脸充胖子也罢，为自己的老脸找回点面子还是可以做到的。

师生共同回到了教室。学生们望望老师，又望望赵光耀，一切都平静如水，学生们也就如水似的平静地看起卷子来。

可王道心里在流血啊。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被学生骂，自己连个道歉也得不到！如果是因为当老师活该被骂的话，那么自己的长辈们又哪里妨碍了他，也要忍受这种污辱呢！已记不起来多少年前，在王道的头脑中，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学生最终一定会痛哭流涕地在班上作公开检讨的，家长也会一再地向老师表达没有管教好孩子的歉意。可现在一切竟都颠倒了过来。这让平生视“师道尊严”的王道情何以堪！

本来王道想把试卷上的一些题目细细发挥一下，不止讲知识，还想再阐发一下作人的道理。但现在看来，还是照本宣科吧，课本上的知识能教给学生就行了。自己做人都这么窝囊，大谈什么情感价值观之类的道德引导岂不脸红么？

王道展开试卷，就题论题地讲起来。他想，只要学生的考试分数不在全校教师的考试排名中垫底就行了，遑论其他，那不是扯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