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厉鬼与弟弟
一夜了,雨依旧下着,马玲玲侧身躺在床上,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不远处那株杨树的叶子被雨水打得时起时落。起落徐徐,马玲玲忍不住在心里为它伴上了声音,不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心小,容不下那么些雨,是单独的雨滴击打树叶的声音。
滴答,
滴答,
仿佛残雨从房檐落在石阶,仿佛老和尚不慌不忙敲打木鱼,是一声,又一声。声息间,她唯一与和尚不同的,她的心念诵的不是经文,而是一份不安。
雨和阴天悄悄去了,阳光沿着窗户的缝隙偷偷溜到马玲玲的床边,她忽然警觉坐起,是想起了一个人——塔尔寺里旃檀树下的男孩儿。
“旃檀遮蔽着阳光,保护着我!”男孩儿好像是这么说的吧。那阳光岂不就是坏的?马玲玲想。她于是让自己稍稍躲开,好像看贼一样的看着阳光。想到贼,她先就想到了司马相如。她一直认为,这位汉代的文章大师,既无愧贼的名号,且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贼。因为他偷的不是东西,是少女的心。而再看,她又把太阳看成了火,想到火,她就想起了那在茶卡盐湖上舞蹈的薛妙慈。
司马相如么?薛妙慈么?马玲玲突然笑了,突然把手伸了过去,伸到了阳光里。
阳光温暖,去了她一夜的阴霾,去了昨晚与男人的不悦。这马玲玲才算有了气力,从床上爬了起来。
“妈!”她走出房间,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屋子里一片寂静——窗外路过的行人说笑声,屋子里四处寻觅出路的绿豆蝇的翅膀声,厨房关不紧的水龙头的滴答声,还有隔壁那间屋子里,隐约的呻吟声。
马玲玲注意到了呻吟声。
“嗯~嗯~”闷沉且冗长,好像古老庭院中,徘徊不去的厉鬼的声音,是足够让每个心虚的人把它听成向自己讨债时念诵的冤咒。
马玲玲也心虚,所以,她也听到了咒,内容只有三个字,快进来!快进来!勾魂摄魄般,钓着马玲玲走到了屋门前,打开了门。
正这时,唯一照进家里的阳光,从门前移开。一阵楼道吹来的风裹挟着被时间沤臭了的霉味儿钻进马玲玲的鼻子。
腐败而阴冷。
沁得她整个儿身子都为之一抖。
然后,她才回过神来,才看见小屋深处的厉鬼——那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此时的女人状态要比前两日好些,她那不合身的皱皮下充盈了些血肉,头发脸也都梳洗过了,衣服是刚换的,整洁外还散着母亲惯用的洗衣液的味道。是又注入了生命气息的样子,让人觉得少了可怖,多了怜悯。这马玲玲才会忘了母亲的叮嘱,下意识地靠近过去。她弯下腰,让自己能更清楚地去看女人的脸,先是看她脸上那些如刀琢斧刻的皱纹。然后,才看见皱纹下,柳叶的眉毛,桃花的眼睛。
她其实还是个美人呀,虽然蒙了点儿时间的灰尘。马玲玲想着,脑子里就浮现出这桃花柳叶的女人年轻的样子。那是女人站在一个梳妆台的前面,而马玲玲则坐在女人与梳妆台之间。她是腼腆着低着头,凭女人时而高兴,时而嫌弃地摆弄自己的眉眼。边摆弄,女人还边嘟哝。
一时说:“嘿!就是个丑胚,怎么也装扮不出来。”
一时又说:“也就是我呀,还能把你捯饬出些姿色!”
马玲玲想着,脸上露了微笑,全没注意女人也已看向了她,已悄悄伸出了两只手。
手开始是慢的,半途却突然加快了速度,突然攥紧了马玲玲的双臂。
“啊!”马玲玲骇得大叫了一声,眼神也从幻想中剥离出来。
真正的四目相对,一双恐惧。一双渴望。
“帮我!帮我!”渴望的先开口了,她说。
马玲玲显然是明白‘帮我’两个字的意思,这她看着女人的表情才从恐惧变成了不舍。她摇摇头:“我......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好不好?你饿不饿?我现在做饭很好吃的!”
女人没有答话,只把表情冷漠了,把手上加了力。她的十指嵌入了马玲玲的胳膊,指甲使劲地向里剜肉。马玲玲的脸已经疼得扭曲,她想摆脱女人,却怎么也拔不出来胳膊。那是非人的怪力,是不属于现世的东西。
马玲玲害怕,可还没来及哭出来。女人却突然把她往身前拉了拉。拉到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了,女人就开始用鼻子在她的身上嗅。
“你的肉香,我吃你就好了!”
不知道是多久的折磨,不知道是怎么从里面出来的。等马玲玲回过神儿来,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带着肩膀上无数的齿痕和两臂上十个血印,还有心里被抓破的结了疤的旧伤。
......
下午时分,母亲才终于回来。这时,马玲玲已恢复了往常,只换了秋天才穿的长袖睡衣,好把肩膀和双臂都遮盖起来,又装扮了满脸的欢喜,出来迎接,却没想到,门外除了母亲,还另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其中那男人站得略靠后一些,但马玲玲却是先看到了他,因为能分明是谁,只是岁月悠长,不敢轻易相认。于是,她就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男人叫了一声:“姐!”她才恍恍然答道:“啊!”
“怎么?不认识了?你弟呀!方圆!”还是母亲洒然介绍,她满脸堆笑,是不能自持的欣喜。
“哦,认识,认识,圆儿!”马玲玲赶忙又补了一句,似乎自己真的是一眼没认出来。
把三个人让进屋里,马玲玲都没敢多瞧一眼,就先跑去倒水。她是心里没由来的一股疏远,是隐隐的觉得不安。但究其为何,自己又说不清,道不明,就只能借机会先遮掩一番。于是,找杯子,寻茶叶,烧热水,一次又一次掖着垂落耳边的几缕头发,好像头发清了,心就清了。
等全完了,马玲玲才端了茶水来屋里,三人都已经在母亲房间落座。母亲和程然从一进门就拉着手,所以很自然地坐在了母亲的床上。方圆挨着他们,坐在床旁边一张正对着电视的长沙发上。
马玲玲看着三个人,她本也可以在方圆旁边的沙发坐下,但想了想,却还是另拎了把椅子,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没人注意到她坐在哪儿,倒是母亲忙着要为她介绍身边的女人。
“这个是你弟妹,程然!”
“哎呀!圆儿都......”马玲玲想说,圆儿都结婚了,眼睛这时却注意到那位弟妹隆起的肚子。她不是先前没看见,是看了却根本没在心里得个空儿来放。
“六个月啦!”母亲适时地解释,语调儿拉得高且长,又是往日寻不见的喜悦。加上刚才介绍方圆的,这接连的两次喜悦,真是让马玲玲望尘莫及。
“哎呀!那弟妹……弟妹能喝茶水么?”马玲玲心里疏远的陌生感又来了,所以,就又想起来茶水。
“没事儿,姐姐你别忙了!”程然说。
“我杯子里给她凉了水。”母亲抢过话来,“这怀孕呀!还是得注意,那茶能不喝就不喝!”
母亲于是领着头儿说起来,是围绕着程然的肚子,句句不落。什么辨男女呀,什么双胞胎呀。这些弟妹程然自然能和母亲聊得极亲热。弟弟方圆也可时不时插上一句,马玲玲只是一直陪着笑。她是觉得很诧异,对母亲与儿子儿媳熟悉的样子。因为她清楚,这位儿子已经在母亲的生活里缺席了十余年了。
她是很想问问方圆,这十余年,都去了哪儿,又怎么突然出现了。方圆估计也是看出了马玲玲的意思,于是,眼神总是在与马玲玲短暂的交汇后就急忙闪开,然后,又附和着母亲与妻子的谈笑,是要拼命绕开那些敏感话题的意思。
其实,马玲玲虽然有心,但也知道现在不能问,毕竟这么多年,难得看见母亲笑的这么灿烂,她是怎么也忍不下心来,扫了母亲的兴致。
又聊了一会儿,方圆主动提出来要走。母亲挽留不住,就主动出门去送,只是走到那小屋门前的时候,方圆却突然驻足了,他看了看小屋,又看了看母亲与马玲玲,是询问的意思。马玲玲慌着挡在了门前,而母亲则只简单说了一句:“程然的身体要紧,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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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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