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
越野车突然停在了半山上的公路边。司机说他累了,让大家伙儿休息十分钟。我走下车前,顺手拿了一瓶矿泉水。吹塑瓶上贴着的商标标明那是瓶纯净水——到底纯净不纯净,只有天知道。现在好多东西都是如此。俯瞰脚下那片开阔地,眼前一片山涛峰浪,威严苍劲,荒凉凝沉。肃穆。肃穆。肃穆。那样透彻心骨的肃穆到底是自古有之还是突然降临,我当然说不清。不知为什么,刹那间我便被那种肃穆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那与信仰无关。也好,或许那正好让我回到我的内心——通常我们总以为心都在自己的胸膛里,其实不一定,其实诱惑太多,我们的心经常会在不知不觉间跑得不知所踪,不再属于自己。我为我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而一阵惊喜。以方位判断,澜沧江该就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山脚下面流淌。听不到江水的流淌声,它当然该有声音,一种巨大而沉郁的声音,也看不到村庄人家——或许真有人家,或许没有。谁会在那样的地方住呢?如此,那片山地就有了真正的自在,似乎也就有了真正的荒寂。
正为那样一个萧瑟落寞的世界感叹着呢,突然,一小片醒目的近乎银色的白色在我眼前一闪——说是一闪,其实有些夸张,它一点都不刺眼,尽管它非常醒目。那是一种并不张扬倒很醒目的明亮,却又有着某种超凡脱俗的意味——想想我还真说不清。细细一看,哦,那是座白塔!那么宽阔那么严峻的山野里,在那片凝沉得如涛似浪的大山里,竟然有那么一座白塔,小小的,悄寂而立,显得多少有些孤独无助,可在夕阳中,它正以它明亮的银白与夕阳金红的艳丽相辉映。白塔成了那片山地事实上的中心——虽然与大山相比,它显得那么小。四周蜂拥而来的群山,既像是包围者,又像是朝拜者,就看你怎么看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夕阳看上去好像怎么都无法把白塔映成红色。白塔依然是白的,沉郁而纯净的白。看来再艳丽再浓郁的霞光,也无法改变白塔的颜色。这让我觉着有些奇怪。可人们把白塔建在那里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正是因为这一点?也许那是为了标志出那片看似荒寂的山野具有的某种神圣——任何一座山,都不会只是一堆岩石,至少在藏人心里是那样。或者也许,在那片苍翠那片红艳中,白塔无非倔强地以它醒目的白色,为大地也为它自己保持着某种原初的贞节。但最后我还是否定了自己所有的揣测,因为所有那些带有联想意味的比喻,对白塔好像都不合适。我真正知道的是,那绝对是藏人与大自然对话的一个节点。在我眼前,除了白塔,一切都是沉郁的。那是个沉郁的世界,除了白塔。山峰庞大无比,色泽浓重:深灰,深褐,土红,暗绿……仿佛随便刮上一铲子,就可以作为油画颜料,涂满画家的画布。只有白塔不能。任何一个画家要画一幅画,真正的白色都不可能用白颜料涂出来。何况你无法把白色从白塔上取下来。你可以瞻望,可以绕着白塔转经,就是不能取下白塔的那种白色。转念一想,白塔的白色,那么白那么白的白色,又是从哪里来的?那么白那么白的颜色来自何方?我当然知道,很可能那就是哈达的颜色。也很可能那就是山顶上积雪的颜色。甚至是天上飘动的云彩的颜色。云朵像乳白色的动物。藏人或许就是把那些白色统统加起来,糅在一起,才成了那么白那么白的白塔?
最后我断定,其实什么都不是,白塔就是白塔。白塔那种醒目的白色就是它自己,就是它自己的纯净与静穆……
野鸽子
一切好像都是凝滞不动的,只有我们的车抽风般地颤抖着,颠簸着,缓缓而行。一切仿佛也都不再存在,包括阳光、空气,甚至上帝——滇藏路的这一段,从云南德钦到四川盐井再到芒康,也许是世界上最难走的路之一。这样的时候,偶尔间人会突然就深深陷落在绝望之中,甚至也不是绝望,而是麻木。就在那种麻木中,我突然听见我们那辆车发出了一声怪异的爆响,声音不是很大,但足够被坐在后排的我听见。我大叫了一声:师傅,这是什么声音?是什么东西在响?我那么叫了一声后才发觉,我的声音多少有点儿恐怖。师傅听了说,什么声音?我说最好停车检查一下。师傅停下了车,走下去,绕车看了一遍。跟着是他大叫了:哎呀,右边的后胎爆了。我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来我为我们一行人立了一功:真要没发现再往前开,什么时候车毁人亡都很难说。我们帮着师傅换了轮胎。车继续向前走。眼前除了山,什么都没有。却突然地,有一只跟着又有一只鸽子在车前扑腾飞起——事后我想,事情总是这样,一旦危险到了极致,很可能就会突然掉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那时我想,刚刚发生的半路爆胎就是先前那一切的终结。那一声爆响和我的那声惊叫,宣布先前的沉闷与麻木暂告结束。紧跟着,鸽子就在那时出现。
鸽子似乎是灰色的、凝重的,说不上怎么漂亮的灰色。那显然不是和平鸽,白羽红喙,或者是那种漂亮的浅灰色,那些鸽子却是青灰色,带点儿蓝——就那么一点儿。它们没有我们打小就熟悉的和平鸽那样的洁净和高雅,也没有靠着养鸽人为它精心装上的鸽哨,没法发出那样好听的声音,简直就没有声音。那是些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山里的鸽子——野鸽子,师傅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说他经常跑那条路。说完他朝我暧昧地一笑。我没管他朝我那么一笑是什么意思。我只是看着鸽子,目不转睛。我完全被那些野鸽子吸引。天空很蓝。野鸽子是那片幽蓝天空中几个移动着的黑点。很快,野鸽子就变成了一群,从七八只,到十几只,到几十只——只是在眨眼间,野鸽子就变成了一群,哦,真不知道它们是在哪里栖居,又是从哪里飞来。现在,它们就在我的头顶。渐渐地,凝神中我甚至听到了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也听到了它们相互联络的叽叽喳喳声。它们似乎发现了我,发现了我这个与它们同住在一个星球上的注目者。想想这一点似乎蛮有意思:生命和生命。它们和我。我和它们。这个时候。这片山地……
师傅说上车了上车了!我说再等等。他说等什么?我说再看看那群野鸽子。他说那有什么好看的?我说哦,好看啊,很好看啊!说着那群野鸽子转眼就飞过了澜沧江,它们在我的想象中呼啸着向江那边飞去,没入江那边的山崖斑驳的沉郁,然后就不见了,就像一抹色彩融进了整个画布。那样的融合让我感到惊奇:五月的澜沧江水一派棕红,它肯定在流淌着,可远远看去却似乎一动不动;五月滇藏路两边的大山是苍郁的,固执地沉默着,好像在做着它每天的功课。野鸽子就在那时飞来,在我们头顶飞舞、旋转,忽上忽下,俯冲探底,然后再次高飞上扬,给了那个近乎凝滞的世界一种孤寂的动感。它们一直牵动着我的目光,当然还有我的心。问题是那些灰色的鸽子飞着飞着就不见了。它们有那种自由。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转眼它们就没入了那片苍郁的山野。我想我再也看不见它们了,那些鸽子,那些野鸽子,刹那间我甚至有那么一点儿惆怅。但过了一会儿,野鸽子再次冲破了那种沉郁,向着我们这边冲了过来。忘情中我突然叫了一声——啊!师傅回过头来问:怎么了?对不起,我说,没什么,那几只野鸽子又飞回来了——师傅暧昧地笑笑,没说话。
……在澜沧江边的那段路上,野鸽子就那样不断地在我眼前消失,又不断地在我眼前飞起,陪我一路同行。它们像在寻找什么。我也像在寻找什么。到底在寻找什么,我和它们的寻找是不是一样?我一时还真说不出来。我能说的是,如果我至今都能将那段记忆保存于心,那肯定是因为有了那群飞动着的野鸽子,是由于它们的牵引而整个儿活起来了的那片山野……
村庄
江对岸的那些山,怎么看都陡峻得像刀劈斧削,几乎每根线条都如钢浇铁铸,近乎直立,顺势而上,说不定真能直入天庭——在这片山地上,天庭向来都是个神圣的字眼,总将人的目光牵引向上,以便与俯首即是的凡世红尘保持一点距离。车正开行在澜沧江边东岸那条通往西藏的公路上,颠簸不堪,我的目光总是被屏障般的大山一一挡回,只好去看那条与我们前行的方向反向而去的大江。如此我根本没去注意偶尔从车窗前一闪而过的村庄——我想一定是有的,只是我没在意。我在意的只是江流中那些山岭的倒影,随着我们车的前行,它们像一些百变精灵忽长忽短忽宽忽窄,却怎么都难改它的巨大与阴郁,如同一些深藏于斯的大面积的水草,在澜沧江里无声地流着,千年万年,流走了一茬又一茬,永远都流不完——有根的东西大多如此。
其时太阳就要翻过澜沧江西岸的山顶,看来它每天都在这片山地上健身,亿万年如一日,闲庭信步。想一想,无论太阳对于山岭,还是大山对于江水,那种千年万年的不变,或都出于一种执着的迷恋。那片山地也一样,千千万万年都执着于自己的执着。太阳一走,山地就整个儿阴郁下来。那种透明的阴郁,加上夕阳离去时如同亲人离别似的伤感,还真让人心动不已,突然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掠过心头。山顶,以及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残雪还没消尽,峡谷里,山坳间,沟壑中,皱褶里,那些白得耀眼,仿佛大师有意留给读者却又不露痕迹的飞白,显然大有深意——或许里面满满地都是大师的心思。只要你愿意,也会有那种能力,也能往那些飞白里填充些你想填充的某些内容——我对自己说,只看你做得到底是从容智慧还是粗糙笨拙而已。大师就是大师,大师与凡夫俗子的区别,就在于大师从来不向我们炫耀他的才华,凡夫俗子却会为一点小小的成功沾沾自喜。从山顶树林缝隙中漏过来的阳光,那时正有着浓酽的明亮——说不清那到底是因了残雪的映衬,还是高原上的阳光本身就有着那样的质地:坚韧,致密,而且浓稠?已是五月,春天离那片大江边的山野好像还有一段不近的路程。而在山崖的下面——我就从那里走了过来——沿着与澜沧江江流相反的方向,春天早已喧哗着到来。就在那时我突然看见了那个藏族村庄。那个小小的藏族村庄,生生给挤在一片薄得透明也翠得让人心疼的新绿之中。山村本来悄无声息地躲在大山的阴影里,那时却由我身后反射过来的斜晖,把那个村庄映照得晶莹剔透,连每块石头都像碧玉一样闪着光。太远了,我看不清也不知道那样的新绿到底是柳树还是别的什么树。还有那些赭红色的藏式窗户,像一些深沉的眼睛,惬意地睁开着,或眯缝着,看着你,那让我想起小时候老师的眼睛,就那么看着你,看得你终于明白犯了什么错,而不敢跟她久久对视,只让你低下头去想象她内心崇高的炽热……
山高水深,偏僻幽远,山里的春天来得或许太晚。可没准儿澜沧江边那个藏族村庄里的春天,才是真正的、自自然然的春天呢?而在我居住的那些地方,春天照样也有灰尘,有喧闹,有幽暗,掺杂着许多人工涂抹的、做作的绿色,没有那个小村庄那样的透明,那样的自信和深沉,当然,也没有那样一片宁静的、翠得让人心疼的新绿。
(此文原刊於《解放日報》,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