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年,高中时代宣告结束。彼时虽已是信息时代,但是仍处于蛮荒时期,接受信息的渠道远不比现在,信息爆炸的程度亦然。作为两耳鲜闻窗外事的高中生,我所知的信息颇为匮乏,对世界的了解不多,甚至也谈不上对自己有多了解。我只知道,世界的大门方才打开,门后奇幻的世界充满新奇与未知,等待我去探索。奇怪的是,纵然当时涉世未深,我却对日后以什么身份去探索满怀坚定。
我还记得,高考前几天的离校日,高三(2)班的一位朋友手持数码摄像机穿梭于教学楼二层,在走廊上随机采访认识的朋友。作为时常一起打球的球友,我有幸成为了他的拍摄对象之一。那天下午,阳光正好,他在走廊尽头碰到我,神采飞扬地问我是否愿意接受拍摄和采访。我笑着同意了,他便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我,开始问我预先准备好的问题。其中的一个问题是说说对未来职业的畅想,我并未多作思索,答道:“或者是留在校园当大学老师,或者是走出校门做媒体人,我觉得都挺好的。”不过,我那时对大学老师或媒体人并无多少了解,只有模糊的概念,觉得这两份职业较为光鲜,似乎还能影响到一些人,让这个世界好一点点。
可是,18岁之后的这么多年里,由于诸多选择如乱花渐欲迷人眼,同时又由于客观条件限制,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愈发偏离年少时对职业的畅想。在中南大学读完一硕后,我手里仅有两本合译的出版物,而学历背景和实习经历也都不足以支持我以其中一份职业为志业。当时,若想继续坚持年少时的憧憬,最好的选择或许就是出国留学,既能提升背景,又能磨炼专业能力。因此,尽管我申请了近十所院校,对专业的选择却极其一致,皆以媒体为主要方向。因为从事了两年文学翻译后,我自觉对媒体始终念念不忘,加之当时自媒体发展势头正盛,前景尚佳,所以我更有意成为媒体人。
然而,等我在谢菲尔德大学正式开始学习“数字媒体与社会”的专业课程时,才发现这一专业实则更偏向于社会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数字时代的线上社会学,而非我当初以为的聚焦于媒体的专业,所以我阴差阳错地再次偏离了成为媒体人的轨道,反而逐渐加深了对社会学的了解。不过,正如叔本华所说,“人生是由错误和偶然构成的”,这一偶然的选择进而影响了我之后的人生轨迹。
2020年9月,我毕业回国,飞抵青岛,就地隔离。期间,我结合就业市场和个人情况,认真考虑了职业规划。其时,我仍放不下做媒体人的念想,却又鉴于深圳中小学教师行业的高薪诱惑,故暂定了两个求职方向,一是媒体,二是中学教师。同时,我也在琢磨重回英国,继续深造,未来进入高校圈当大学老师的可能性,不过犹疑不决。未曾想着手求职后,我发现疫情时期的就业形势远比想象得严峻,加之学历通胀得很厉害,我又不愿意将就,因此求职之路充满艰辛,甚至一度让我陷入迷茫和自我怀疑。
2021年4月,历经多次折戟之后,申请读博的念头再次萌生。就当时的处境来看,这个念头似乎只是为我的职业规划增加一个备选项,颇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然而,当我以二硕期间的某份作业作为研修计划联系导师时,过程却意外的顺利,谢菲尔德大学和布里斯托大学社会学系的老师都给出了积极的回复。没过三周,我就等来了录取通知书。两年半前鬼使神差地误入社会学的大门,这时却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如今回想起来,颇有些荒唐玄妙,不过那时我认定这也许正是命运为我规划的道路。
两个月后,好运再次将临,我等到了深圳某所中学的录用通知。尽管有些姗姗来迟,却也正合时宜。虽然我手握两所英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资金仍是棘手的问题。一来留学费用高昂,二来我也不愿再花家里的钱,而由于提交申请过晚,各类奖学金的申请时间业已截止,当年入学似乎不太实际。我正为此发愁之际,这份意料之外的高薪工作刚好解决了我接下来一年的生存问题,也为我延期入学,申请奖学金提供了充足的缓冲时间,此外还能让我攒些钱,何乐而不为。于是,我收拾好行囊和心情,在深圳开始了新生活。
尽管我从事中学教育的初心似乎不纯粹,更像是人生这一阶段的权宜之计,但我从未怠惰,工作始终尽心尽力,教学成绩颇为出色,所带班级的英语成绩在坪山区无出其右,自然赢得了学生、家长和同仁的认可。在和学生的相处过程中,可爱的孩子们让我看到了青春的蓬勃和多彩,他们与我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也让我越来越热爱这份工作。很多时候,我甚至需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真正的初心。譬如有时工作到凌晨,终于告别了一天的疲惫后,我在从办公室回公寓的路上,会听着谢菲期间认识的某个同学创作的歌曲《遗憾是一半的圆满》,不断默念“You’re not supposed to be here”,以此自我提醒要记住当初为什么来到这里。
当然,这一年里也有波折和委屈,比如跟神经质的家长打交道,并被莫名其妙地投诉;比如教着全年级最多的课,干着全年级最多的活,最后却拿着没有绩效的最基本的工资;比如颇为荒唐的教学舞弊嫌疑事件,无奈接受上级领导的层层调查。虽然工作中有这些烦恼,我却并未灰心丧气,反而越往后越有些乐在其中。正如尼采所说:“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我牢记初衷,觉得这些不过是命运的试炼,既然我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活,何必为此而恼怒,倒不如坦然接受,若能再从中领悟到生活的一二,自是更好不过。
一个学年的教学工作即将收尾时,命运再次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我永远忘不了这天,2022年6月15日——在我人生中的这个大日子,我收到了布里斯托大学和国家留学基金委的联合奖学金授予通知。收到邮件时,我正在教学楼四楼参加全体教职工大会。校长在偌大的会议室前方发言,我觉得无聊,像往常一样随手打开奖学金申请系统,不抱任何期望,没想到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的主页赫然显示着一张大红奖状,上面写道:恭喜您通过专家评审,获得国家公派出国留学资格!我顿时欣喜若狂,几乎坐不住板凳,双脚快要离地。由于校长仍在讲话,我不得不强忍住欢喜。
二十分钟后,会议终于结束。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激动也最难熬的二十分钟。我立马跑出会议室,满脸得意,但又不能过于张扬,以免不知情的同事看出生疑。我溜进一间无人的办公室,依次给家人和密友打去电话,此时的情绪再也难以抑制,没说几句,我便喜极而泣——留学读博的资金问题终于得以解决,我离日后做大学老师的目标也近了一步。我深知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是行则将至,人生总得有些值得铭记的时刻,更得有些期待,才能让平淡的生活成为未来某天的注脚。
三个月后,我独自上路,来到青岛,再次登上了飞往英国的航班。两年前,我在青岛落地,第一段留学之路止于这里;两年后,我在青岛启程,第二段留学之路始于这里。新的人生之路始于曾经的终点,生活就是如此有趣。
去青岛的前一周,我抽空回了趟母校合肥八中。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年,校园依旧如当年,甚至老师们的模样变化也不大。我走进了当年上课的教室,趴在教学楼二层走廊的护栏上,也沿着高三那年每天都要或走或跑上几圈的塑胶跑道慢走了一圈,试图重温当年的感觉。我记得青春的黄昏里,我们对未来有茫然,也有畅想,对彼此有惜别,更有祝福。我又想到了高考前的离校日,那个手持摄像机的少年将镜头对准另一个少年,问道:“你未来想做什么职业?”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少年答道:“或者是留在校园当大学老师,或者是走出校门做媒体人,我觉得都挺好的。”只不过如今这个答案或许更加坚定,唯一不变的是,那个已非少年的少年仍然怀着当年朴素的信念,想影响到一些人,让这个世界好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