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清明

           

                            罗汉/文

        桃花又红,芳草又绿,年年岁岁,这个风清月朗的日子,我都会顺着当年出发的路返回故乡,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家已经荒草遍地、院墙坍塌,但我依然能够触摸到当年的印记,看得到那些埋藏在时间深处的细节。到了这个年龄,不再有沉痛,这个日子已变成了一个节日,祭祖、团聚、踏青,没有繁复奢靡的交际应酬、没有拥挤矫做的手机短信,慎重追远、清新质朴,真好。

      回翻微信相册,看到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写下的这段话,曾引起微信朋友圈数以百人的评论和点赞。

      今又清明。

      在这桃红柳绿、麦苗青、菜花黄的时节,我如期踏上归乡的路。年年岁岁,如同回家过年的民工、如同赶赴那场约会的牛郎织女,雷打不动。

        兰州阴天,过了会宁,细雨飘飘洒洒地漫天袭来,似乎给复苏的万物鼓劲加油,不经意间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很应景,让人的心里也飘着细雨。


        岁月荏苒,不觉间离开故乡已有三十年了,每逢清明节回家的习惯,从九四年开始也有二十多年了。

      九三年,我大学毕业上班不几年,没有任何积蓄的月光族,女儿刚刚岀生,还没来得及报答辛苦一生的父亲,他就积劳成疾,因肺心病离我们而去。家景贫寒,弟妹尚未成人,父亲的猝然离世,悲伤使我神昏志乱,作为长子的我在那个寒冬里,感受到了今生最痛彻心扉的悲伤。

      做小学校长的父亲,同时也是我的老师,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人,供我们全都读完大学。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边教书一边当农民,回到家除了那些繁重的农活,寒假南山砍柴,署假参加农田水利会战,去陕西做麦客,一刻也没消闲过。

        最为难忘的是,冬天下了雪,我们围着被子,父亲给我们讲故事。从隋唐英雄讲到三国演义,从水浒讲到西游记,以及明清小说,在那个闭塞禁锢、无书可读的时代,给了我们兄弟姊妹们最美的精神食粮。父亲读了好多书,记忆力特别好,而且想象力丰富。多少年后当我读到那些原著,发现父亲讲书大的方面忠实原作,但对故事细节去其糟粕,按照自己的想象进行了合理改编,听起来更加切近生活,更加有趣。

        父亲的手很巧,他有一个工具箱,锯子、刨子、起子……木工铁匠工具样样俱全。假期农闲或雨天,就给我们做玩具,从木制的独轮车到四轮车、长枪短枪梭标枪以及微缩的农具,成了伴随我们童年最快乐的道具。

        父亲能写会画,每年春节村里人排着队找他写春联,他都不厌其烦。一到腊月,父亲晚上点灯给我们扎灯笼,他按照我们每个人的生肖或者喜好,兔子、大公鸡、猴子、金鱼等等各具情态的灯笼,微妙维肖,我每年都能如愿得到一架纸糊的飞机灯笼,年三十、正月十五,我们兄妹挑着灯笼走村串巷,呼朋唤友,这都成了我们在小伙伴面前显摆和骄傲的资本。

      父亲还利用假期和周末时间亲自做木匠盖房子、打围墙,在房前屋后栽上了杨树、柏树、杏树,院子里种上了葡萄和竹子,藤架下砌起了水泥石桌,让虽显艰难的生活充满了诗意和希望。

        然而,这些无休止的辛苦加上早些年的磨难,父亲的身体严重透支,得上了肺心病。年复一年,愈来愈厉害,又无钱医治,病重时父亲自己对着医书抓些草药对付,尤其到了我上高中时,父亲那彻夜痛苦地呻吟声、咳嗽和喘气声总是音绕在我的耳畔,他夜夜竭斯底里地咳嗽,穿破寂静的夜空,常常让我在梦里惊醒,成了我一生抹不去的痛。二十多年了,父亲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咳嗽的样子,至今浮现在我的脑海,是我此生感受到的最大的苦难和无奈。

        零三年,非典肆虐期间,我从深圳返回故乡。母亲因胃癌晚期从省城转院灵台皇甫谧医院靠药物维持治疗,我撇下所有的工作及应酬,陪伴母亲四十多天走完最后的日子。料理完母亲后事,我回到兰州,无心工作,无所事事地待在家中达半年之久。那段时间我懊悔、内疚,我哭干了一生的的眼泪。母亲走了,兄弟姊妹天各一方,曾经那个绿树环抱、炊烟袅袅的家没了。

        母亲是一个温婉又刚强的女人,在我的影像中,她似乎融和了中国传统女性的所有的美德。我见过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梳一根粗大的辫子,很像当时一个家喻户晓的舞台上的偶像的形象。据说她曾经在文工团做过演员,饰演过王桂花、梁秋燕、李铁梅等主要角色。听过母亲心情好时边做针线活边小声哼唱的戏曲儿,非常好听。母亲很少开口唱,遇上一些高兴的日子,我们总是鼓动母亲唱一段,母亲也会小声唱一两段。乡上唱戏演电影,母亲总是鼓动我们去看,她在家看门做家务,现在想起来才明白她其实是懂戏爱戏的。至今我对戏曲艺术的热衷与痴迷应该源于母亲的启蒙。

        我们家人口多,父亲好常一段时间每月只有十几元的收入,家里经常是入不敷出,日子过得很艰难。靠着母亲的精打细算,才能把生活维持下来。那时候,我们兄弟姊妹五个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点灯熬油做成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每年春节前,母亲千方百计,夜夜灯下忙到天亮,也要给我们兄妹每人从头到脚赶制一身过年的新衣。母亲给我们做的千层底的布鞋,总是能紧跟着时代花样翻新,从夏天的条绒松筋鞋到冬天的大头棉鞋,穿出去总是最时尚的,引来好多人找母亲要鞋样,就连我们衣服上打的䃼丁总有人说好看。

        母亲是个爱洁净的人,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天不亮就开始洒扫院落、整理屋子,饭前饭后,各种炊具和器皿,都擦拭的一点污垢也没有。我们穿得衣服虽然都很旧,甚至是哥哥穿了改装翻新弟弟再穿,有的地方还打着补丁,但是都洗的干干净净的。

        父亲去世后,母亲舍不下那个家,放心不下刚刚在老家中学任教的二弟,一直在老家守到二弟结婚成家。然后兰州、北京、灵台,给我们兄妹们料理家务、洗衣做饭、带孩子,没有一刻的清闲和安歇。到了兰州惦记老家的二弟、想念北京的小妺,到了老家又牵心兰州的儿子、女儿和孙女外孙子,没有一天不过着牵肠挂肚的日子。那正是我们兄妹无依无靠、单打独斗,一生最灰暗的日子,不管外头多少人情冷暖、炎凉世态,回到家中有母亲的一碗手工面、穿上母亲浆洗的衣服,有母亲一声关切地问候,就感到莫大的温暖和幸福。

        母亲为人善良,不管是在我家还是在妹妹家,都能够和邻里和睦相处,受人尊敬,很快就能结识到同龄的老太太朋友,礼尚往来。母亲温良恭俭的性格,母亲善良朴实的人格魅力,母亲吃苦耐劳外柔内刚的个性,影响着我的整个人生。

      奔知天命的年龄,常常站在岁月的桥头,怀念有父母在的时光,追寻那份遥远而又难以割舍的亲情。今生今世,来不及好好做儿子,我就已经没有了父母。独自生活在这个眼花撩乱的世界里,虽没有大富大贵,也不再缺吃少穿,但不知从何时起已没有了眼泪,亦感觉不到痛苦,不喜亦不悲。

      羡慕那些逢年过节车站码头拥挤着回家的人们,羡慕那些周末假日推着老人在公园打盹晒太阳的幸福的儿孙,而我一直觉得,城市里那个一家三口整天忙着上班上学只有晚上回家睡觉的蜗居、没有葡萄架和竹子的房子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家,所以我其实是无家可归的。

      如今的故乡只有坍塌破敝的老屋、两冢荒草萋萋的坟茔。但每念及故乡,仿佛又回到那些带着鲜嫩青草气息的早晨,母亲轻轻的唤儿上学;阳光灿烂,飘着薄雾挂着露珠、麦浪滚滚的夏日,父亲在檐下嚯嚯地磨着镰刀;那些牧童横笛、小孩追逐嬉戏、夕阳西下还不肯回家的晚秋,母亲站在门口踮脚巴望;那些白雪皑皑的冬天,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听父亲讲那些前尘往事、悲喜人间。似乎时光从没有走远,仿佛青山不老,绿水常流,父母还在我们中间。

        其实,随着现代化的进程,村庄已面目全非,故人已远,浮躁和拜金已经摧毁了故乡的田园牧歌,想到眼前的现实,一股莫名的伤感和失落在我心头涌起。

      细雨纷纷,沾湿了发梢、沾湿了衣角、沾湿了面额。这纷纷的细雨是思念的泪水吧?要不为什么会如此温柔、如此涟涟、如此缠绵,又如此牵情。

      人间四月正清明,愿天国永远青山绿水,万物向荣,愿父母在那边一切安好。

(写于2015年清明返乡途中,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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