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很多餐馆叫外婆家、很多桥叫外婆桥、很多童话里要去看外婆,却很少听说奶奶家、奶奶桥、看奶奶·······后来我才想起来,奶奶家不就是自己家么。回自己家吃饭和去外婆家吃饭,完全是不一样的。
外婆对每一个外孙都疼爱如亲孙,但是细想起来,又多了几分宠溺。女儿是家中娇客,外孙便更是娇客中的娇客,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我来说,外婆家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尤其是在春天。
小时候我常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一座号称商周古城遗址附近。遗址是一片大大的平坦的空地。遗址上不能盖房子,大约也还没有开发商看出商周古城的商业价值,来搞个古城复原,就干脆空在那里。除了一座纪念碑,再看不出这里曾有过一座繁华宫殿的痕迹。萋萋芳草在这里长了千余年,它们逐渐成为这座城的主人。
春天的时候,各色野菜才从地下探出头来,就被我们盯上了。
地菜是从冬天就开始长的,挑了一茬又长一茬。地菜不适合炒来吃,口感有些粗粒,像沙子刮过舌尖。但是切碎了包饺子裹春卷都很好,和分手均匀的五花肉末珠联璧合的团结在一起,像快嘴的姑娘出嫁了,有些羞涩的温柔,却没有失了那股子清新的劲头。
等到三月三,地菜顶着白色的小花,结出心形的种子之后,就没什么可吃的了,只在农历三月三用来煮一锅清香四溢的鸡蛋,这一年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小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长的呢?只记得他们抽出纤细的腰身在春风中摇曳的情形了。小蒜的形态和味道明明是跟小葱一模一样的,却被冠以小蒜之名,有点隔壁老王家的孩子的意思。
小蒜用来炒腊肉或者炒鸡蛋都是好的。但是炒腊肉吧,泛着油光的小蒜却缩成一团,零星分布在肉缝里,颜色也焉了吧唧的,简直是蓬门小户的姑娘嫁入豪门后的畏缩劲儿。但是小蒜和鸡蛋确是门当户对的。外婆家养了很多走地鸡,总是把鸡蛋攒起来,等我们去的时候一股脑的端出来。家养的鸡蛋都很小,一次打上五六个也没多少。用筷子打散了,黄得特别明艳动人。锅里下菜籽油,融化以后沿着锅倒入蛋液,边缘很快膨胀起来,焦香洒满厨房。我站起来要看,外婆摆摆手,说,当心油溅到脸上。我便依依不舍的坐下来,往灶里再添一把柴。火光映得我的脸热辣辣的。
蛋液全部凝固之后,用锅铲扒散,倒入切成半指长的小蒜,香气更加浓烈,像是漫天的星星倾落下来,小蒜开了一地的花。撒一点盐就可以出锅。鸡蛋仍是金灿灿的,小蒜仍是绿油油的,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离。外婆自然是看得到我快流出的口水,用打鸡蛋的筷子夹一筷子给我,一边说着:“小心烫。”
苜蓿菜是三片叶子的四叶草,碧色连天的长满天地之间。铺开一片厚厚的地毯。贪玩的孩子哪里记得苜蓿菜需要掐嫩的,眉毛胡子一把,糊糊涂涂的包上就回家了。外婆便眯了眼睛在门口拣出一碗嫩的,用猪油炒了,碧生生的一盘。我一边喊“吃草啰”一边夹上一大块子往嘴里塞。
还有些蒲公英、灰灰菜、马齿苋,我们家那边不兴吃,也就没人管他们。我们更关心的是酸叶草、月季芽和白茅。
酸叶草是一种带刺的攀援植物,叶子是三角形,背面也生着密密的小刺。塞进嘴里绞碎,酸酸的。
月季花在春天里会抽出粗壮嫩绿的苗苗,虽然表面带刺,但是内里确实一包柔软的嫩枝条。剥了表面连着刺的皮,仔细嚼一嚼,是像莴苣的味道,回味却有点甜。
白茅在抽穗之前,会先鼓出一条嫩嫩的箭头。还没长开的穗是嫩嫩的黄绿色, 常常的一条,丢在嘴里嚼一嚼,有丁点甜味。但是不能吞下去,因为大人说吞下去了肚子里会长毛毛虫的。
这些野菜都是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也不知道当时我们吃的什么劲儿,但是看到了,还是要摘一片来吃,就当是尝一尝春天的味道吧,年少时的我们,总是爱用一条舌头感受季节的变化。
到炊烟袅袅升起时,在空旷遗址上玩的孩子们便各自沿着炊烟走回各自的家了。我也朝着外婆的炊烟走去。在此起彼伏的炊烟里,我总是能够认出哪一缕炊烟是来自外婆家,因为那里,有回荡在我整个童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