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居住 · 入清雅品》

中西方居住文化差异

古人穴居,渐则构木,所谓有巢氏,渐有居室矣。

居地须慎重选择,故古人都要卜居、卜宅、卜邑。《尚书·盘庚》曰:“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讲的是殷商迁殷时卜邑之事。周之卜邑,亦可见诸《尚书·诏诰》、《周礼·考工记》、《管子》等书,主要是卜洛邑。

如何卜呢?早期问诸龟、蓍,后来就有相地之学了。

相地,古属形法之学。其在形法学中的重要性还在相人、相物、相狗马之上。包括相宫室、相都邑。其方法为:


一是以阴阳五行、月令图式、四时、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用代数的方法运算。

二是以天人感应,人符天数的方式去计算该地与人居住合不合宜。

三是以黄道、太阳位置占卜吉凶,形成后世择日黄历所讲的宜不宜居或宜不宜动土、上梁、安灶等讲究。

四是考察方位和时辰合不合,方法是以十二辰为地盘,二十八宿、北斗为天盘,加上日(黄道)、月(建除)、星(太岁)去计算,如太岁在子,月建在寅,则在子、寅方位动土就不吉。

依这些方法形成的堪舆家,据《汉书·艺文志》言,即有《堪舆金匮》十四卷、《宫宅地形》二十卷、《周公卜宅经》及图宅术等,可见它在古代是极为发达的,故班固曰:形法之学“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短长,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有自然也”(班固《汉书·艺文志》)。主要是一种理性化的度数推算,现代人以为它是非理性的神秘举动,嗤之为迷信,或以为居宅吉凶与鬼神有关,皆属误会。

相地法的技术面大抵如此。技术是显示观念的,这样相地卜居,即显示了中国人在周代已明确的居住观即是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合一的。所以居住要与天上日月星辰相应,要与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相配。每一栋房子、每一座城池,都不是孤立的建筑个体,而是在日月山川中与天地大自然同其呼吸、共其生命的。其次,城郭、宫室之基本格局此时亦已确定。就是坐北朝南,左青龙,右白虎,背有靠,前有水;左右对称,以中轴线开展为一平列格局。

这个格局与西方截然不同。西方的城市多由贸易形成,亦即由大市集向外辐射扩张而成。所以城市多以中心广场为据点;另一类城市则是军事城堡式的。中国的城市则绝对不以商业、军事为考虑,必然是以政治、祭祀为主的。军事上的城池只称为镇、卫、所、坞、屯、堡、围、寨,商业性城市则要迟到唐宋才真正崛起,如扬州、广州、泉州之类。而这类建筑并非中国城市之典型,城市之典型是洛阳、咸阳、西安、开封、南京、北京这类都城,并且无一例外,皆采取了周代以来左右对称的城市建筑规制。

城市是平铺对称的格局,城市中的住宅也是如此。住宅的单体个性并不明显,主要是结合着城市,一如城市亦配合着山川大地的格局。

因此,对比来看,西方是以中央广场向外辐射式的,中央就是焦点所在,所以市政厅、市场、纪念碑、塔都建在中央。而中国的城市却是用城墙和城门楼子圈起城池,内部基本是一体平铺的,左右对称,突出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正及四隅角楼。城北为衙署,高而面南,亦犹坐视俯瞰之形。而由城上俯瞰,见到的基本是一片屋顶,有平铺绵延之感。这种中式大屋顶,亦显得屋子不是耸峙的个体,而是平接于地的,只在屋角扬起檐边,形成飞檐以上接于天。这是中国之特色,与西方教堂、纪念碑、塔型建筑那种上刺入天的观念迥异。

再者,中式建筑以向阳为特点,西方建筑特别是教堂,却是以坐东朝西为主的。因为教堂坐东朝西,所以信徒早上来做礼拜时,走进教堂正好迎着旭日朝阳,阳光由背后的雕花玻璃、墙上的十字架间射入,可让信徒有沐浴在“上帝之光”中的感觉,因此它的格局完全不同于中国。

中国和西方建筑开门的方式也不同。中式建筑如为长方形,正门一定开在朝南面的长方形较长这一边。西方则通常开在较窄的一边。诸如此类,差异很大!

文学中的卜居主题

中国人的居所文化,大体如此。不过,文人卜居,多半不能有相地堪舆之类讲究,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讲到住,不过聊以栖身罢了。故所谓卜居,多是浮生偶寄,无所谓卜与不卜。

后世写此题,最著名者为杜甫。杜甫于安史之乱中流离失所,急欲觅一枝之栖,故颇多卜居、卜邻之作,如《卜居》:“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又,《赤甲》:“卜居赤甲迁居新,两见巫山楚水春。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来知野人。荆州郑薛寄书近,蜀客郗岑非我邻。笑接郎中评事饮,病从深酌道吾真。”还有《过客相寻》:“穷老真无事,江山已定居。地幽忘盥栉,客至罢琴书。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时闻系舟楫,及此问吾庐。”此等诗,均可见诗人渴欲安居之情,稍得居所,便已欣然。

而且他看他弟弟也是如此,《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两篇》说:“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却回。即今萤已乱,好与雁同来。东望西江水,南游北户开。卜居期静处,会有故人杯。”“楚塞难为路,蓝田莫滞留。衣裳判白露,鞍马信清秋。满峡重江水,开帆八月舟。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乱世人情,读之慨然。

另一种诗情,却是素心人想找个清静处的。虽未必遭逢乱离,但希望身心皆得宁定则与之相同。如唐贯休《题友人山居》:“卜居邻坞寺,魂梦又相关。鹤本如云白,君初似我闲。月明僧渡水,木落火连山。从此天台约,来兹未得还。”唐冯道之《山中作》:“草堂在岩下,卜居聊自适。桂气满阶庭,松阴生枕席。远瞻唯鸟度,旁信无人迹。霭霭云生峰,潺潺水流石。颇寻黄卷理,庶就丹砂益。此即契吾生,何为苦尘役。”一慕僧气、一要长生,而都是要在世俗尘嚣之外另卜佳处。

但文学上的卜居,另有非此类理性斟酌所能及者,如屈原的《卜居》就是。卜辞中已有卜居,例如:“王勿作邑在兹,帝若?”屈原则进而问行止: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嚅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缶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在这里,“居”除了建筑含义上的居住空间之外,还有行为的意义,《孟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君子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即是此义。孔子称赞颜渊能居陋巷,刘禹锡作《陋室铭》,亦皆发挥此义。

由卜居进而到不必卜,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安居。因为安与不安的关键不在宅,而在心。心能广大、能开远,则陋室亦能高天阔地;反之,虽堂庑宏伟,感觉上也仍是局天蹐地的。陶渊明《饮酒》诗说得好:“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就是文学家卜居与堪舆家论卜居有绝大的差异。中国堪舆相地之学,如此源远流长,而在文学上几乎无甚反映,原因亦在此。

《长物志》显现出的文人生活理想

卜居是找居处,主要是由地点上说。找到地点后,就要经营这个住处,所以宜居是谈内容问题。

住处要怎样才符合理想呢?我推荐看《长物志》。此书十二卷,明文震亨撰。震亨,崇祯中官武英殿中书舍人,以善琴供奉。书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十二类,名叫“长物”,是用《世说新语》中王恭的话。所论皆文人生活闲适之事,与宋赵希鹄《洞天清录》、屠隆《考盘余事》、明董其昌《筠轩清必录》等书相近,具体显示了文人的生活形态或理想。《长物志》第一卷谈的就是住所的设置问题,具体如下:

室庐    

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蕴隆则飒然而寒,凛冽则煦然而燠。若徒侈土木、尚丹垩,真同桎梏樊槛而已。

用木为格,以湘妃竹横斜钉之,或四或二,不可用六。两旁用板为春帖,必随意取唐联佳者刻于上,若用石捆,必须板扉。石用方厚浑朴,庶不涉俗。门环得古青绿蝴蝶兽面,或天鸡饕餮之属,钉于上为佳。不则用紫铜或精铁,如旧式铸成亦可。黄白铜俱不可用也。漆唯朱、紫、黑三色,余不可用。

阶   

自三级以至十级,愈高愈古。须以文石剥成,种绣墩或草花数茎于内,枝叶纷披,映阶傍砌。以太湖石迭成者,曰涩浪,其制更奇,然不易就。复室须内高于外,取顽石具苔斑者嵌之,方有岩阿之致。

用木为粗格,中设细条三眼,眼方二寸,不可过大。窗下填板尺许,佛楼禅室,间用菱花及象眼者。窗忌用六,或二或三或四,随宜用之。室高,上可用横窗一扇,下用低槛承之。俱钉明瓦,或以纸糊,不可用绛素纱及梅花簟。冬月欲承日,制大眼风窗,眼径尺许,中以线经其上,庶纸不为风雪所破,其制亦雅。然仅可用之小斋丈室。漆用金漆或朱黑二色,雕花彩漆,俱不可用。

栏干   

石栏最古,第近于琳宫、梵宇,及人家冢墓。傍池或可用,然不如用石莲柱二,木栏为雅。柱不可过高,亦不可雕鸟兽形。亭、榭、廊、庑可用朱栏及鹅颈承坐,堂中须以巨木雕如石栏,而空其中。顶用柿顶,朱饰,中用荷叶宝瓶,绿饰,卍字者,宜闺合中,不甚古雅,取画图中有可用者,以意成之可也。三横木最便,第太朴,不可多用。更须毎楹一扇,不可中竖一木,分为二三。若斋中则竟不必用矣。

照壁

得文木如豆瓣楠之类为之,华而复雅,不则竟用素染,或金漆亦可。青紫及洒金描画,俱所最忌,亦不可用六。堂中可用一带,斋中则止中楹用之,有以夹纱窗或细格代之者,俱称俗品。

堂之制,宜宏敞精丽,前后须层轩广庭,廊庑俱可容一席。四壁用细砖砌者佳,不则竟用粉壁。梁用球门,高广相称。层阶俱以文石为之,小堂可不设窗槛。

山斋   

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或傍檐置窗槛,或由廊以入,俱随地所宜。中庭亦须稍广,可种花木、列盆景。夏日去北扉,前后洞空。庭际沃以饭瀋,雨渍苔生,绿褥可爱。绕砌可种翠芸草令遍,茂则青葱欲浮。前垣宜矮。有取薜荔根瘗墙下,洒鱼腥水于墙上以引蔓者。虽有幽致,然不如粉壁为佳。

丈室   

丈室宜隆冬寒夜,略仿北地暖房之制,中可置卧榻及禅椅之属。前庭须广,以承日色,留西窗以受斜阳,不必开北牖也。

佛堂   

筑基高五尺,余列级而上。前为小轩及左右俱设欢门,后通三楹供佛。庭中以石子砌地,列幡幢之属。另建一门,后为小室,可置卧榻。

桥   

广池巨浸,须用文石为桥,雕镂云物,极其精工,不可入俗。小溪曲涧,用石子砌者佳。四傍可种绣墩草。板桥须三折,一木为栏,忌平板作朱卍字栏。有以太湖石为之,亦俗。石桥忌三环,板桥忌四方磬折,尤忌桥上置亭子。

茶寮

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専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    

琴室   

古人有于平屋中埋一缸,缸悬铜钟,以发琴声者。然不如层楼之下,盖上有板,则声不散。下空旷,则声透彻。或于乔松、修竹、岩洞、石室之下,地清境绝,更为雅称耳。

浴室

前后二室,以墙隔之。前砌铁锅,后燃薪以俟。更须密室,不为风寒所侵。近墙凿井,具辘轳,为窍引水以入。后为沟,引水以出。澡具巾帨,咸具其中。

街径 庭除

驰道广庭,以武康石皮砌者最华整。花间岸侧,以石子砌成,或以碎瓦片斜砌者,雨久生苔,自然古色。宁必金钱作埒,乃称胜地哉?

楼阁

楼阁作房闼者,须回环窈窕;供登眺者,须轩敞宏丽;藏书画者,须爽垲高深。此其大略也。楼作四面窗者,前楹用窗,后及两旁用板。阁作方样者,四面一式。楼前忌有露台卷蓬,楼板忌用砖铺。盖既名楼阁,必有定式。若复铺砖,与平屋何异?高阁作三层者最俗。楼下柱稍高,上可设平顶。  

筑台忌六角,随地大小为之。若筑于土冈之上,四周用粗木,作朱阑亦雅。

海论

忌用“承尘”,俗所称天花板是也,此仅可用之廨宇中。地屏则间可用之。暖室不可加簟,或用氍毹为地衣亦可,然总不如细砖之雅。南方卑湿,空铺最宜,略多费耳。室忌五柱,忌有两厢,前后堂相承,忌工字体,亦以近官廨也。退居则间可用。忌旁无避弄。庭较屋东偏稍广,则西日不逼。忌长而狭,忌矮而宽。亭忌上锐下狭,忌小六角,忌用葫芦顶,忌以茆盖,忌如钟鼓及城楼式。楼梯须从后影壁上。忌置两旁,砖者作数曲更雅。临水亭榭可用蓝绢为幔,以蔽日色。紫绢为帐,以蔽风雪。外此俱不可用,尤忌用布,以类酒舩及市药设帐也。小室忌中隔,若有北窗者,则分为二室。忌纸糊。忌作雪洞,此与混堂无异,而俗子绝好之,俱不可解。忌为卍字窗旁填板。忌墙角画梅及花鸟。古人最重题壁,今即使顾陆点染,钟王濡笔,俱不如素壁为佳。忌长廊一式,或更互其制,庶不入俗。忌竹木屏及竹篱之属,忌黄白铜为屈戍。庭际不可铺细方砖,为承露台则可。忌两楹而中置一梁,上设叉手笆,此皆元制而不甚雅。忌用板隔,隔必以砖。忌梁椽画罗纹及金方胜。如古屋岁久,木色已旧,未免绘饰,必须高手为之。凡入门处,必小委曲,忌太直。斋必三楹,旁更作一室,可置卧榻。面北小庭,不可太广,以北风甚厉也。忌中楹设栏楯,如今拔歩床式。忌穴壁为橱。忌以瓦为墙。有作金钱梅花式者,此俱当付之一击。又鸱吻好望,其名最古,今所用者,不知何物。须如古式为之,不则亦仿画中室宇之制。檐瓦不可用粉,刷得巨栟榈擘为承溜最雅。否则用竹,不可用木及锡。忌有卷棚,此官府设以听两造者,于人家不知何用。忌用梅花䈳。堂帘唯温州湘竹者佳。忌中有花如绣补,忌有字如“寿山”、“福海”之类。总之,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至于萧疏雅洁,又本性生,非强作解事者所得轻议矣。

文学中的园林楼阁

文震亨的论述,可细谈之处甚多,此处只能谈一两点。

他讲的住所布局其实不是一间小房子,而是一个有亭台楼阁的庄园。住在里头,等于游园。所以我们就从园林楼阁讲起。

汉淮南王曾作了一首《淮南王》曲,说道:

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汲寒浆,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扬声悲歌音绝天。我欲渡河河无梁,愿化双黄鹄,还故乡。还故乡,入故里,徘徊故乡,苦身不已。繁舞寄身无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

这首歌,用少年和淮南王来做对照。少年不够贤达,一心只想回故乡,所以扬声悲歌音绝天。因为故乡总是回不去。淮南王则相反,认为故乡纵或归去也没什么意思,故每天游乐歌舞,游心于天外。

这是两种人生态度的对比,一种哀伤,一种快乐。一种人期望回归,一种人则向往超越。志在超越者歌舞安泰,企图还乡者终日悲伤。

淮南王这种“繁舞寄身无不泰”的人生态度,可以用另一首歌来说明。请看《晋白纻舞歌诗》:

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两手白鹄翔,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容仪光。如推若引留且行,随世而变诚无方,舞以尽神安可忘……清歌徐舞降袛神,四座欢乐胡可陈?

本诗共三篇,本篇说歌舞降神,次篇说:“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行。东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仑戏曾城”。都是用歌舞来表达对人世的伤悯之意,追求一种与神仙一同遨游天外、超越死亡与痛苦的生活。

这就是歌舞的意义。歌舞不是日常生活,也不是劳动与生产。一般情况下,人只在忙闲之际才以歌舞来放松身心,因此歌舞对日常劳动具有调节作用。可是,如此看待歌舞,并非《淮南王》、《晋白纻舞歌》之类诗篇的想法。因为这只把歌舞看成是一种消闲、一些生活中的调剂,一种附属或非正式的生活方式。在《淮南王》、《晋白纻舞歌》中,歌舞具有本质性的意义,代表对现实世俗生活的反叛,直言人生是苦、年光易逆。因此歌舞乃是超越此忧苦短促人生的良方,可让人直接与神沟通,或进入神仙世界。

歌舞常在楼上举行。楼,与一般民居恰好又是一种对比。一般民房住宅都甚湫隘,贴着地面,楼却是高耸接天的。正如淮南王说“百尺高楼雨天接”,所以民房住宅住着一般人,楼则住着神仙和志在超越的人。因此《三辅黄图》引《汉武故事》说:“仙人好楼居,不极高显,神终不降也。于是上于长安作‘飞廉观’,高四十丈。于甘泉作‘延寿观’,亦如之”。

据《汉宫阙疏》云:“神明台,高五十丈,常置九天道士百人。”又《庙记》:“神明台,武帝造,祭仙人处。上有承露盘,有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以露和玉屑服之以求仙道。”这种台,若上面还有建筑就叫观或榭,都属于楼的一类。兴建楼台观榭,基本上都是这样与求仙有关的。《汉武故事》另载:“武帝时祭太一,上通天台,舞八岁童女三百人。”楼台上举行歌舞,亦辄与求仙有关。

此类楼台均甚高,如通天台,据说“望云雨悉在其下”。楼上可以远眺,所以又称为“观”,《释名》云:“观,观也,于上观望也。”观望什么呢?一是山川之胜景,二是歌舞之娱戏。如《三辅黄图》载:“武帝信仙道,取少君栾大妄诞之语,多起楼观。故池中立山,以象蓬莱、瀛洲、方丈……昆明池中有豫章台……池中有龙首船,常令宫女泛舟池中,张凤盖、建华旗、作棹歌,杂以鼓吹,帝御豫章观临观焉”。

有时歌舞娱戏并不在楼台下面举行,而根本就在楼观上,如著名的柏梁台,武帝即曾于此置酒诏群臣和诗。而楼台之规模亦极大,像魏曹操在邺城筑铜爵园,建铜雀(后也称“铜雀”)、金凤(初名为金虎)、冰井三台。“铜爵台高一十丈,有屋一百二十间,周围弥覆其上。金虎台有屋百三十间。冰井台有冰室三与法殿皆以阁道相通。三台崇举,其高若山。”(《河朔访古记·卷中》)。要看这类文献,才能想象淮南王“百尺高楼与天连”的景况。

铜爵台在铜爵园中,淮南之楼应该也在园中。所以才会说:“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凡此园林与楼观结合之情况,甚为普遍,例如《南齐书》卷二十一载世祖太子造园:“开拓玄圃园,与城北堑等。其中楼观塔宇,多聚奇石,妙极山水……乃傍门列修竹,内施高障,造游墙数百间。”玄圃,乃神仙之花园,造园而取义玄圃,其旨可见。园中多楼观,又有假山,正是中国一般园林的规格。

这样的园林,在汉代已甚为发达。《三辅黄图》载茂陵富民袁广汉因罪被诛,他家藏镪巨万,家僮八九百人,又“于北邙山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水流注其中,构石为山,高十余丈,连延数里……奇兽珍禽,委积其间……屋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行之移晷,不能遍也”。这种私人园林已经有如此规模,淮南王等诸侯或帝王之园林当然就更为可观了。

园林中有楼台屋阁,当然可以居住,但建此类园林楼观之目的却并不在居而在游。它与一般为居住目的而兴建的房舍不同,一切设计,均以美观为主,不是为了实用功能;一切设施,均以游赏为主,不是为了一般的日常起居。因此园中构设,务求奇巧,以便游目骋怀;园中的生活,也与世俗现实生活迥异,歌舞游嬉、诗酒为欢,飘飘乎若仙。

凡此游赏游观,背后都涵蕴了一种否定人世的态度。对于一般人为了生活而汲汲营营,为了亲友故里而生爱恋执著,都甚不以为然,故乐府《善哉行》说: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

游戏云端,即“徘徊桑梓游天外”之意;弹筝酒歌,即“繁舞寄身无不泰”之意,都可用以拒斥那悲哀而短促的人生。使人忘忧、使人进入神仙的世界。诗名《善哉行》,善哉,是叹美之辞,魏明帝《步出夏门口》说:“善哉殊复善,弦歌乐情”,也是以歌舞解忧之意。

魏明帝《步出夏门口》这类写法,在乐府诗中是种通套。步出什么什么,即是脱离日常世俗生活的行动,要走出忧苦,走向欢乐,如《西门行》: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愁怫郁,当复待来兹?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西门以内,象征一般世俗人生,寿年有限,每多愁苦,而且汲汲营营,要劳动赚钱。走出这种人生,才能享受每一段时间的欢乐。这首乐府歌诗,每一句都用问句,来诘问世俗人生观,并表达人生应当及时行乐的思想。此类想法,又可见诸《满歌行》:

为乐未几时,遭世险巇。逢此百罹,零丁荼毒,愁懑难支。遥望辰极,天晓月移。忧来填心,谁当我知……饮酒歌舞,人乐何须。善哉照观日月,日月驰驱,,坎坷世间。何有何无,贪财惜费,此一何愚。命如凿石见火,居世竟能几时?但当欢乐自娱,尽心极所嬉怡。安善养君德性,百年保此期颐。

《满歌行》的“满”就是“愁懑难支”的“懑”。人生在世,总是忧苦的,所以愁懑难支。如何跳脱出这个愁苦的格局?答案就是饮酒歌舞、及时行乐。

此乃游戏之人生观。游戏有两种含义:一是在有限的短暂人生中,与其贪财惜费,劳苦经营,不如及时作乐,游戏嬉怡;二是借歌舞所表达的否定人世态度,来显现一种类似神仙的快乐生活状态。拟仙而意在升仙。故《善哉行》在“何以解忧,弹筝酒歌”之后,立刻接以“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前者游戏人间,后者游戏云端。

游者或出门、或秉烛、或登楼台、或游园林。出门,相对于门里的世界;秉烛,相对于日间一般性的生活;登楼台,相对于贴着地面的蜗居;游园林,则相对于日常居处的住家宅舍。人只有脱离世俗生活,才能解忧,才能戏乐。

对于游者这种游戏寻乐的生活型态,一般居人当然并不认同,因此汉乐府《猛虎行》便指责道:“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但游人并不理会这种讥诮,仍然兀自游于园林,与居于朝市者形成强烈的对比。晋石崇《思归引》说得好:“余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五十以事去官。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登朝为官和放逸于园林,两相对比,石崇显然更愿追求后者。因为后者才是个“乐世界”,跟朝市劳瘁拘谨的“苦生活”比起来,他在河阳所建之别业,“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家素习伎,颇有秦赵之声。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游目、游心、游仙,合而为一,当然快乐得很了,回首往日历朝莅事之生涯,当然要觉得那只是“困于人间烦黩”而已。

石崇这篇文章非常有趣,因为《思归引》本是琴操,据传说乃卫国一女子所作,是因欲归不得,独自忧伤,故制此曲,据琴而歌。但石崇对于这篇亡佚的琴曲,却做了全然不同的理解。他说自己在乐游放逸之际,“寻览乐篇有《思归引》。倘古人之心有同于今,故制此曲。此曲有弦无歌,今为作歌辞以述余怀”。

这个新词,其实完全逆转了旧曲的意思。旧曲是游子悲歌,希望还归故乡。新词却是游人对居者的呼吁,希望大家赶快放弃人间的牵绊,回到园野里来乐游林薮。归,不是归乡归家,而是回归;回归的地方,不是平常的住家,而是“别业”。

别业者,正业之外的住所、正宅之外的空间。汉魏时已称园林为别业。相对于安居乐业的人们来说,别业提供了一个让游者不安居也不乐业的地方。因为正业并不可乐,别业才是乐园。

把别业称为乐园,是很常见的事。宋颜延年写《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说,要“排凤阙以高游,开爵园而广宴”,即是在乐游苑中。农历三月三是禊节,要在水上盥洗以祛除疾病,正与出游以辟除世俗烦扰之意义相同。

这个意义,晋谢灵运也说得很清楚:“中园屏氛杂,清旷招远风……寡欲不期劳,即事罕人功”(《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漠……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斋中读书》)。

游者回归于山川园林,对于京城中的名位荣利,固然不感兴趣;对于耕稼渔樵之勤劳辛苦,也无意认同。他们抱持着游戏的人生观,在山川园林中享受,观古今、观鱼鸟、观歌舞、观山水,优游戏谑,成就一种审美的生活,引以为乐。

审美的人生态度,对人生是无所荷负也无所谓责任的。它并不介入实际的社会组织结构中,它只是观赏者,如观戏剧,因为他已跳脱在外。出西门、归园林,均表示这个跳脱具体人世的动作。服食咽气,更表示人连饮食都不要跟世俗世界一样了。所以这才能摆脱一切属于人间的得失荣辱、情爱纠缠、生存压力。谢灵运出游时作诗说:“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就是指这种欣赏的态度、审美的心情。

由于这种心情产生自那种超脱出世俗生活的态度中,因此它也常在欣赏品味享受此美景乐事之外,更导出一种超越式的想法和感受。觉得人世营营扰扰既无趣又无意义,人生应走向另一种超越的世界去。例如曹丕《芙蓉池作》先是讲“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接着描述园中美景,如“双渠相灌溉,嘉木绕通川”等等。然后便想到:“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谢灵运《登石门最高顶》也是在描述石门景观之后,接着感叹:“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江淹《从冠军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峰》更是完全从神仙角度立言。先说此山充满仙气,“广成爱神鼎,淮南好丹经,此山具鸾鹤,往来尽仙灵”。接着则说自己来此,乃是“方学松柏隐,羞逐市井名,幸承光诵末,伏思托后旌”。沈约《宿东园》结尾也以:“若蒙西山药,颓龄倘能度”来发抒感慨。他另有一首《游沈道士馆》则说:“欢娱人事尽,情性犹未充,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显然诗人都是在游赏之际,兴发了超越的意兴,希望能超越人类死生之命限、超越世俗之萦扰、超越生活之劳苦,真正进入到一个可以逍遥的世界去,与神仙同其呼吸。

“山中咸可悦,赏逐四时移”(沈约《钟山》),这种审美观赏态度和超越性的向往,共同构筑了游园者的精神状态。这便是石崇在《思归引》中说他在园林中,一方面“以游目弋钓为事”,一方面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的缘故,也是汉人歌颂淮南王既“繁歌寄身无不泰”,又“徘徊桑梓游天外”的缘故。

这种园林楼观生活的基本样式,自汉魏定型以后,直到明清,均无改变。喜欢园林生活的人,“别业一区,去城数里,茅屋竹篱,药栏花径,事事幽绝”(《草玄亭漫语》),在其中优游佚乐,形成了中国最具特色的园林建筑与园林生活文化。

但是,超越性的向往部分,却有了些调整。

在汉魏南北朝时期,游园者的超越性向往,以进入超越界,亦即度世登仙为最多;仍处此世,但体悟了人世无常等道理,而采取一种洒脱旷远的超越性观点者次之。明清时期则有点倒过来。

在明末一大批“清言”作品中,表达的都是一种园林生活及人生观,如屠隆“风流放诞,好宾客,蓄声伎”,著有《娑罗馆清言》。明徐学谟则著有《归有园麈谈》。“归有园”,这个名称,再清楚不过了。它与石崇《思归引》一样,都是要归返园林。循此以观,如陈继儒《岩栖幽事》、《小窗幽纪》之类,号为岩栖,实与真正隐于山中耕稼者不同,乃是栖于山中之园林,在林园的小窗下写这些清话。

而所谓清话也者,即是说这些言论都表现了一种超越社会生活的态度,讲一些警示、讽刺、针砭的话,对于热衷于尘俗琐屑劳苦者,有一点提醒的清凉作用。如明陆绍珩《醉古堂剑扫》自序所说:“此真热闹场一剂清凉散矣。”

这些清言,其内容首先是对幽居生活的品赏,例如:“三径竹间,日华澹澹,固野客之良辰;一编窗下,风雨潇潇,亦幽人之好景。”“楼前桐叶,散为一院清阴;枕上鸟声,唤起半窗红日。”

其次,便是对世俗人生的反省,如:“草色花香,游人赏其有趣,桃开梅谢,达士悟其无常。”“疾忙今日,转盼已是明日;才到明朝,今日已成陈迹。算阎浮之寿,谁登百年;生呼吸之间,勿作久计。”“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耳而不恋。人能以明霞视美色,则业障自轻;人能以流水听弦歌,则性灵何害?”(均见屠隆《娑罗馆清言·续娑罗馆清言》)。

最后,才是超越出此世以外,游心于神仙世界的声音,如:“白云冉冉,落我衣裾,闻村落数声,酷似空中鸡犬;皓月娟娟,入人怀袖,听晚风三弄,恍如天外鸾凤”(倪允昌《光明藏》)。淮南登仙,鸡犬俱化的意象,复现于其中。

由于佛教盛行,故此时清言作者所表现的神仙性超越想法,有一大部分被佛教的无常、虚空观所替代,所以表现为反省世俗、清言醒世的性质较多,度世成仙的讲法,就减少了许多。相对于汉魏南北朝隋唐宋元的游园文化,可说呈现了较新异的面貌。

不过,度世成仙之思虽已较少,服食咽气却仍甚为普遍。因为优游林下,歌舞游观之人生,既是为了享乐、为了游戏,身体自然必须保养,服食咽气以求长生,却病、延寿就成为非常重要的事了。典型的文献,可以《遵生八笺》为代表。

此书题为“湖上桃花渔高濂瑞南道人撰”,自是园林人物无疑。书分八部分,分成:清修妙论笺、四时调摄笺、起居安乐笺、延年却病笺、饮馔服食笺、燕闲清赏笺、灵秘丹药笺、尘外遐举笺。

清修妙论,收圣贤戒省律己之格言,所谓清言醒世者。四时调摄、延年却病、饮馔服食、灵秘丹药,都是谈养生的问题。尘外遐举,则为神仙度世之思想。起居安乐、燕闲清赏,就是享受生活、品味生活,且在生活中创造美感与快乐的一些建议了。书共十九卷,把游园者的生活,做了一幅全面的铺展,与淮南之游园后先辉映。善观吾国园林史者,宜由此等处着眼。

“观”的性质、作用与表现

早期帝王宫阙,皆取象于天地。其局部建筑,“排飞闼而上出,若游目于天表”(班固《西都赋》),“结阳城之延阁,飞观榭乎云中,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左思《蜀都赋》),都与观的态度有关。楼台高耸,旷观天地、远观山川,故得以游目骋怀。它的整体布局,也足以体现一种天地精神、宇宙意识。

如《三辅黄图》载秦建咸阳宫:“因北陵营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班固《西都赋》称汉武帝的建章宫:“张千门而立万户,顺阴阳以开阖……览沧海之汤汤,扬波涛于碣石,激神岳之嶈嶈。滥瀛洲与方壶,蓬莱起乎中央。”

这样的建筑,固然是秦汉时期帝王求仙的思想使然,但借建筑所体现的空间感,却与观有关。故降及后世,建造庭园屋宇者未必旨在求仙,或与神仙相沟通,其建筑所追求之美感与空间感依然是如此的。谢灵运《山居赋》不就说了吗?“抗北顶以葺馆,瞰南峰以启轩。罗曾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因丹霞以赪眉,附碧云以翠椽。视奔星之俯驰,顾飞埃之未牵。”房子是建在宇宙天地之中的:每一个视角,都可以远眺旷观;而且屋子与自然合为一体,层峰川澜既为屋外可观之景,亦即是屋子本身以及屋内的观赏者。“因丹霞以赪眉,附碧云以翠椽”,视觉的交互性,在此体现无余。

因此,值得注意的是:一是观要旷览远眺以观物,如“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滕王阁》),“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王维《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沈佺期《夜宿七盘岭》),“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陆游《南定楼遇急雨》)。

二是观与被观相融相即。如南朝齐谢朓《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远岫当然应在窗外,它是远观的对象。但在观看的活动中,视觉的交互性使得看与被看一时会合了,层峰列岫如在屋中,成为主动者,而非静态存在的被观赏者。

观与被观者相融相即,就是谢灵运诗所说“因丹霞以赪眉”的因。窗外之景,同时亦即是窗内之景。建筑上充分体认这个道理,并借建筑技术予以满足它,正是中国园林建筑的特色。此即所谓“因借”。

明人计成,编了世界上第一本讨论造园艺术的书《园治》,大旨端在“因借”二字。其书开宗明义就说:“‘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结尾又说:“构园无格,借景有因……因借无由,触情俱是。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故因借之旨,实乃我国造园艺术之秘要,而因借之道,则是为了满足观的需要。

关于这部分,当然还有许多东西可谈,但建筑的重点实不外乎此。一是要能看得出去,可以极目、可以广瞻,可以观天地之大美;二是要达到天地之大美与园林建筑之美相冥合之境界,园中即有大观。

绘画上所要求的,大抵也是如此。

谢灵运《山居赋》中描述:“葺基构宇,在岩林之中,水卫石阶,开窗对山。仰眺曾峰,俯镜浚壑。去岩半岭,复有一楼,回望周眺,既得远趣,还顾西馆,望对窗户。”他是我国山水诗奠基的大诗人,对山川之美的掌握,除了穿林涉涧、深入其中去游赏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观赏。且在仰眺俯鉴之外,尚须得其远趣。这种山水美感的掌握方式,对后世山水画影响甚大。

如宋郭熙《林泉高致》就说:“山欲高”、“水欲远”。画山,就要设法让山显得极为高峻;画水,就要让水长流无尽。这是中国画家非常特殊的想法,而实即旷观宇宙天地之态度。因而山水画在中国之所以有那么高的地位,这是个重要的因素。

画家作画,彷佛如对一浩浩天地,大宇长川都要在画面上表现出来。但画布画纸只是一个有限的空间,如何能表现出这种山高水远、天开地阔的感觉呢?

中国山水画所有的奥妙可说都集中在这里。例如郭熙说:“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林泉高致·山水训》)以烟云隔断或林木掩映之法,来创造远趣,形成高远的空间感。与梁元帝萧绎《山水松竹格》所说的“泉源至曲,雾破山明”、“路广石隔,天遥鸟征”相同。山用雾破,故烟云飘缈,高深莫测。路要显得远,中间需用石块隔断;天要显得高,则画上飞鸟,以表现其高。

这样的技巧,可说已成为中国山水画的基本法则。有时为了隔断,运用烟雾或水石区分出近景远景,甚至形成两截式或三截式构图。而实画的山水与烟雾水气之间,也形成了虚与实、疏与密的关系。中国画论中讨论虚实、疏密、留白者,汗牛充栋,肇因正在于此。

又如中国山水画还利用卷轴形式来表现山高水远之感。卷轴逐次舒卷,山川逐次布列,以观看的时间次第感,来形成绵远不尽的空间感受,也是中国绘画的一大特色。至于在境界上,要求“尺幅而有千里之势”、“余势不尽”,在有限中要能让观者感觉到无限,更是中国绘画美学上的重要特点。

不但如此,整个山水画,都是远观山水的。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曾说:“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远观,视野要广、视点要高,彷佛登高眺远,方能见山川形胜。这种远观法,沈括曾以“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来形容,他在《梦溪笔谈》中说:

又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立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榱桷。”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去,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溪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中庭及巷中事……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耶?

宋李成,在绘画史上以平远山水著名,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三家山水即说:“烟林平远之妙,始自营丘。”宋刘道醇在《圣朝名画评》卷二也说:“时人议曰:‘李成笔迹,近视如千里之远。’”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古画辩》更说:“李营丘作山水,危峰奋起,蔚然天成。乔木倚磴,下自成阴,轩甍闲雅,悠然远眺,道路窈窕,俨然深居。”可见李成之画,亦追求远趣。今传其《乔松平远图》等,往往将前景画得较大而简略,再以近视法画出巨大中景,后将远景画小,以强调其远,跟文献记载甚为符合。唯李成画楼塔屋檐仍沿袭唐以来的画法,故引起沈括的批评。

但沈括所说“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其实只是俯视,与李成之仰视均只得远观之一偏。所谓远观,如前所述,乃是又仰观又俯察,并继之以平视极目,方才是游目,才能是大观,故早在六朝时王微《叙画》便说道:

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灵无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

画山水画,不是画地图,所以其中有“观点”。但人之目视是有局限的,如沈括所说,直视无法得见山内溪谷及人家户内状况。从一个单一角度看,也会看不周全。因此需要游心太虚,游目骋观。

如此游观,就会在平远之外,出现“深远”与“高远”。仰视俯瞰,空间景象在时间中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移动,一如欣赏中国画的长条轴卷时,可以由近景往上看,也可以由上往下看,游目环瞩,如入山水中,边游边览,边走边看。但是这样的画,便不可能出现定点透视,而只能是散点。

定点透视的传统,是西方艺术的特点,确立于文艺复兴时期,“它是以观看者的目光为中心,统摄万物,就像灯塔中射出的光——只是并无光线向外射出,而是形象向内摄入。那些表象俗称为现实。透视法使那独一无二的眼睛成为世界万象的中心。一切都向眼睛聚拢,直至视点在远处消失。可见世界万象是为观看者安排的,正像宇宙一度被认为是上帝而安排的。按照透视法的标准,不存在视觉的交互关系。不必让上帝处在同别人发生关系的情景之中:上帝自己就是情景。透视法的内在矛盾在于它构建了全部的真实影像,向独一无二的观察者呈现,而此人与上帝不同,只能于一时一地存在。”(约翰·伯格《观看之道》)

而且,以透视法来看,远处是看不见的,“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近处的东西势必遮断目光,使它无法延伸下去;纵使是平畴原隰,无物遮障,远处也逐渐缩小以至消失为一点。平远之境,毕竟不可得,遑论高远与深远?故以透视法看,所得者不在远趣,而在近距离的“占有”。

关于十五至十九世纪以透视法为主的油画,如何体现了占有(possessing)的看的方式,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观看之道》第五讲中有详细的申论。他认为这种描绘物事之实体、质感、光泽、硬度,以使现实彷佛可放在手上把玩之画法,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有关。又说电影摄影机发明后,移动拍摄的镜头,瓦解了定点视物的传统。单一的凝视,逐渐被游走观物所替代。这些我们都不拟再谈了,只想借由定点透视与游观的对比,来提醒大家注意到观的性质以及它在中国文化里的作用和表现。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八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台湾国立东华大学终身荣誉教授、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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