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打湿东海的沙滩，一层一层的浪卷敲击着礁石。

自李莲花的一封绝笔信递交到东海后的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两年……关于这个人的声迹如人间蒸发一样，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真的凭空消失杳无音信，或者说谁会相信?

如果方多病不是在寻找的途中发现了乞丐手里崭新的糖袋，哼，李莲花这个老狐狸才不会就这样死去，既然发现了他的糖袋，人一定是好好地活着的。

依方多病知道的李莲花，就是这样骗人的。

即便现在找不到，也不代表这以后也找不到。

方多病没有放弃寻找，笛飞声也没有。

没有找到李莲花的尸身，这就说明，是个好消息。

江湖平静之后，好像再也没有人提起李相夷了，连李莲花李神医也不曾出现在人间话本中。可方多病又怎么会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时间凭空抹去关于他存在的一切的痕迹呢？

不久之前，人间的话本子又吵起来了，那是关于李相夷的传奇，也有李莲花的故事，只是在那人群之后，总有一个抱着剑的少年，身边还跟着一条黄犬，那个少年总是在说书人一声又一声的惊堂木下迟迟不走，从热闹人群坐到罗雀堂前，才领着黄犬离开。

或许他们的谈资不过是李相夷最后死没死，李莲花那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到底是真是假……是什么都好，只要世人都还记得李相夷，都还记得李莲花。

一代有一代人的江湖故事，但等到那十五岁问鼎江湖又不可一世的人彻底落幕之后，江湖好会流传起新的传奇人物的故事，就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的也有一个这样威震江湖的人的存在了。

这是多少集的话本子都挽不回来的看客。

方多病总说，“找不到可不代表他死了，李莲花这个老狐狸一定躲在什么清净的地方过着他的清闲日子去了。他以前总是说，自己喜欢喝喝茶，浇浇花，最开心的事是每到土里顶出萝卜肚的时候，说不准他现在就在数着萝卜乐着呢。那样也好，他去过他喜欢的日子，才没人打搅他呢。”

但方多病跑死了不知几匹骏马，来来回回地到以前和李莲花探案的地方去看看，他总觉得李莲花会回去，说不准也像他这样，回去看看回忆回忆曾经一起探案的快乐日子。

他不倦，也不累，笛飞声也如是。

曾经金鸳盟与四顾门对立，但如今相夷已去，那么笛飞声也和李相夷一样是逝去的江湖故事了。有人说他散了金鸳盟步李相夷的后尘去了，但也有的说他一生都还在寻找李相夷，为的就是要李相夷赴的东海一战。

但笛飞声真正的去向，也许只有日日夜夜穿行在不同山川间翻每一寸土地的部下才知道了。

笛飞声在夜深人静时，趁着月色在东海之前站着，听着海浪互相撞击的声音，一站就是很久，任着海风吹过，他自长身独立。

他总会想到十三年前和李相夷的东海一战，笛飞声以为他赢了李相夷半招，即便是险胜，也是他赢了。可当他知道自己赢得并不光彩，对上中了碧茶之毒的李相夷，也仅仅是赢了半招而已。

如果那时的李相夷没有中毒，对战的结果又是怎么样的。

笛飞声眨了眨眼睛，盯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有些倦了。

明月沉西海，悲风摧八荒。

笛飞声一生的追求，就是和李相夷堂堂正正一战。

笛飞声垂下眼眸，他的不远处也有一个人在等着，这个人他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姓刘，是个瞎子，还是个打尸人。有时两个人视线相碰，那个瞎子也不说话，沿着海边走了不下数十圈，有时也在别的地方走。

那现在的追求呢？笛飞声抬首远远地看着挂在海边的那轮孤月。

应该是想着，那个不守约的人，早些回来。

深埋雪地里的莲花楼，复春时雪融了，没了马匹作动力，一直沉沉地陷在那里，近几日总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进进出出。

莲花楼所立的地方已经被方家给买了下来，专供着这楼，就等着有人回来看看它。

方多病一把按下手里的书信——那是各处天机堂暗桩送来的消息，盯着回来禀报的下属，声音有些发颤，却也不免欣喜，“你说那莲花楼里有人?”

“是，莲花楼里点了灯，好像还升起了烟火。”

方多病站起来往下跑，一时激动险些崴了脚，下属要来扶着他，却看他一个人稳着身子就往外跑，初春的夜晚，总是冷些的。

方多病倒也不是无头苍蝇那样急急地就跑去，手里拿了暖炉和狐裘，李莲花那么弱的身子骨，连碧茶之毒发作时都冷的快要了他半条命，热酒和棉被都解不了他的痛苦。

还有狐狸精，想必除了他，更想见到李莲花的就是狐狸精了。

等方多病到莲花楼前时，果然楼里点着灯，小厨房也冒着火气，方多病呛了一下，不由想:李莲花，你终于回来了，这做饭的厨艺，还是和以前一样的……

“走了，狐狸精，我们去见李莲花。”

方多病一步一步靠近莲花楼，手里的暖炉和狐裘也愈发地烫。他透过窗口看见里面确实有个身影在匆忙备菜，只是这身形略微瘦弱了些。

“苏小慵?”

瘦弱的身形应声转过来，露出了少女因做饭而弄脏的脸蛋，看见来的人是方多病，眉眼也弯起来，道:“你来了?坐吧，一会儿就好。”

方多病略带失望地应了一声，把一路捧来的暖炉和狐裘放在一旁。莲花楼里被打扫得干净，与以前并无差别，只是面前这一桌一椅都能勾起关于故人的回忆。

他略微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木椅上，瞥见了门外安安静静地坐着的狐狸精。怪不得狐狸精不兴奋呢。

苏小慵把最后一道菜摆上桌来，分了碗筷，问道:“你怎么也来了，我还以为这莲花楼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方多病轻哼一声，“你这厨艺倒还不错，看得挺诱人的，不像李莲花，看着好吃，吃着却是另一个味道。”

苏小慵嘿嘿笑道，“以前总是叫李大哥做饭给我吃，脑袋里是留住了味道，但怎么做也不是李大哥的味道，还得是他回来亲自再做一次才是。”

那他倒是回来啊。方多病心里别扭一句，开始闷声夹菜，一口一口吃着，速度越来越快，就差把碗给吃进去了，苏小慵见到赶紧叫停，才见他双眼已经微微湿润了。

此情此景，春意料峭，两人相视竟然就这样放声哭了起来，又伴着一些依稀可听的陈年旧事，断断续续地哭声和对话相继，两人这顿饭吃得是又苦又甜。

楼外趴着的狐狸精也忍不住垂下头来，低低地呜叫几声。

泠泠冷月，两人，一狗，都对那已经离别许久的人寄去了相思。

这个世上还有李莲花在意的事情吗?没有了，他连狐狸精都撇下给方多病养，即便想用激将法把人给激回来也没有了由头。

李莲花让所有人都得到了圆满，唯独他自己，余生寄小舟，川流而逝，不知道把他送去了什么地方。

但记得他的人，就是会一直记着他的。

又一年过去，江湖已经没有人再谈起李相夷了，就算是茶余饭后突然想起，也不记得这李相夷是个什么下场。

人总是被江湖淡忘的。

不知何时起，海边竟搭起了一间小木屋，前几日还是毛坯呢，这两日再看已经成了型了。就是这屋主总是不在，来来回回，什么时辰都来拜访过，可就是见不到人来，但小木屋的进度倒是一日又一日的加快。

若非不信这世上有鬼，前来查探的人早就被吓跑了。

这一间小木屋的出现，自然引得许多揣着故人的人来查看，各自都不约而同地躲在了灌丛后面，扒着灌木的方多病看了一眼站得笔直的笛飞声，略有些无言，有些人也不必站得这般显眼吧，连狐狸精都懂得审时度势乖乖的等着。

自方多病之后则是，昭翎，苏小慵，刘如京，天机山庄，竟然连肖紫衿，佛彼白石四人都在。方多病本不想那么多人来的，万一李莲花觉得不自在了又一声不响地跑了怎么办，但别人的脚想往哪儿走自然也拦不住。

这个消息是方多病和笛飞声一起得到了，不知怎的就传到了这么多人的耳朵里。

人多就罢了，无人要生事就好，大家的目的都是同一个——探一探这海边木屋的主人是谁。

一群人忍着蚊虫叮咬在灌丛里蹲了几个时辰，看着太阳夕沉将将要掉进海里去，万众期待的身影终于姗姗来迟——

一个人撑着一根木棍，瘦削的身子就依着那根木棍在走，手里还抱着一捆木柴，那是他在东海捡了许久才找到的一捆干柴，拉出一张木椅在上面歇了歇，又闷头去打火烧水，等着水开的时间就躺在木椅上养神，日光已经睡去，看着他的面容也并不清晰。

笛飞声往前走去，其后的小尾巴也远远的跟着。

感觉到身边有人，木椅上的人微微睁开一条缝，正有个人俯着身子往下看他，愣是被惊了一下，险些从木椅滑下，于是抚抚胸口，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听见他说话的笛飞声，紧皱许久的眉终于松开。

“总算被我找到了，李……”笛飞声略一顿，道，“李莲花。”

笛飞声看了一眼他的耳后，那碧茶之毒的痕迹已经不见了，这心底倒是生出了一番惊喜，面上并未表露出来，但确实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李莲花?”这个名字似乎对他很陌生，李莲花像是在脑海里搜索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信息，才仰起头来问道，“你认识我?”

笛飞声一愣，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面庞，看出他眼睛里的都是茫然，似乎还想探求这个关于李莲花的姓名的事情。笛飞声环胸而立，冲他笑道:“是啊，我认识你，我是你的主人。”

李莲花将信将疑，将满腹疑问噎在肚子里，转身去看他的水有没有烧开，“哼，大侠，你别跟我开玩笑，我这脑袋虽然不太清醒，但也不至于是个傻的。”

有些人也忍不住了，隔着距离看这么远，见着两人像是故友相逢言更胜，于是迫不及待从后方朝两人奔过去，衣服被他跑地打响，手上还拿着刚才隐身用的蒲草，指着李莲花道:“好啊，死莲花，你原来躲在这里，可算是被我找到了！”

李莲花看过去，也略带着些疑问，自然把李莲花这个名字潜意识认为是在叫自己了，“你也认识我?”

方多病一愣，怒气一下沸腾起来，扔了两把蒲草，语气极为幽怨，“你都记得阿飞，就记不得我方多病吗！”

李莲花才消化了两人的名字，突然从后乌泱泱来了一群人，李莲花在东海漂泊久了，不曾见过这么多人出现，于是往后撤了几步，笛飞声上前挡在他身前，李莲花歪着头问道:“你们……也都认识我?”

李莲花话头刚落，从人群里挤出一只黄犬，直奔着他而来，吠叫不停围着他转圈，尾巴摆地都快要飞起来似的。他蹲下抚摸着狗头，黄犬乖顺得任他抚摸，“这狗儿好乖。”

方多病道:“那是狐狸精！你连狐狸精都不认得了?”

李莲花低低地“啊”了一声，抚摸的动作也越来越柔。

展云飞一大早就束好了发，他在和李相夷打赌之前最是精致，如今他也整装而来，想与这老友见最好的一面，可当真见着了，以故人相见不相识比起以李莲花身份相见而言，现在这样好像……现在这样更好。

从人群里又走出一个紫衣女子，只是数日风尘让她来不及更衣，只听了个消息也不及辨别真假就赶紧过来，哽咽数声也难言，调整好呼吸才牵起笑意，温雅地看去，“……相夷，还能见到你，很好。”

李莲花看着她，左手莫名地按在跳动地胸膛上。他是记不清了不假，但依旧跳动的一颗心还在告诉他，曾经也为一个姑娘心动过。

人群里自是有些声音，大家都不敢相信，消失两三年的李相夷，再见时已经不认识大家了。但现在的李莲花，好似比那时的李相夷快乐许多，因为他们所认识的人绝不会像现在的李莲花一样，慢慢伸出手来朝着大家笑着打招呼:

“那……大家，好久不见?”

只见李莲花从鱼篓里摸出两条不过半掌大的小鱼，“既然大家都是旧相识，不如留下来一起用个晚饭好了，刚好，我这赶海还捕到了两条鱼，今晚就当加餐了。”

有人呆在风中，也有人想着如何推诿才好，只瞧着方多病已经撸起袖子来，“我来帮你打下手。”

一边站着的笛飞声也卸下刀，运气就要一掌劈向两条还没完全失去呼吸的小鱼，被方多病连忙阻止，苏小慵也钻出来，眉眼弯弯地也要去帮忙。

一群人面面相觑，唯有肖紫衿一人静静地看着李莲花。那日李相夷跳下望江他才醒悟，他醒悟地太迟了，在李相夷同他说的第一次就应该知道，李相夷已经离开了，他已经变成了李莲花，想过的日子也不过是如今这样罢了。李莲花早就离开江湖了，只是他不曾放过而已。

那边方多病又与笛飞声吵起嘴来，虽然只是方多病单方面的输出，但笛飞声还是不吝啬地吐出两字:“聒噪。”

苏小慵也在一旁帮腔，突然想起了什么，往身后一看，那本来就应该悠闲自在的人已经在木椅上睡着了，她慢慢走过去，正巧那人也悠悠转醒，两目相对之时，苏小慵笑道:“李大哥，开饭啦。”

自知该走或留的人，木屋前也只剩下几人，用过晚饭后，便一起乘着海风赏月，火堆里的木柴烧的旺噼里啪啦直响。只是这样的恬静并没有保持多久——

方多病哀嚎道:“李莲花，还有没有饭啦，本少爷今晚就吃了一口鱼！”

苏小慵:“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家里的饭都要被你吃光啦！”

昭翎:“好啦你们别吵啦，待会儿我让宫里的厨子送来，咱们再吃点宵夜好了。”

苏小慵:“还是公主通情达理呀，不像方多病那个臭小子！”

李莲花有些头疼地看过去，问道:“阿飞，我总觉得我不像是能收留这么多……的人。”

笛飞声闭目养神，笑道:“谁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