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今生有悔,最大的悔事就是不该在那天午后听从阿母安排,和季夏一起去刈葛。
01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蝉鸣的让人心烦。我抚着粗布衣裙上的破洞向季夏抱怨:“早说好的,今夏要用细葛布给我做件新衣。如今,是想也别想。”
门口突然出现阿母黑胖的脸:“玄天厚土!哪听说过农家女像公侯家的女儿一般想穿细葛就穿细葛?有这功夫,河里的葛条多多刈些,管它细布粗布,一家子几口人丁就不露皮肉了。再不济,葛藤做几双鞋子也使得,倒在这里学蝉鸣。从女娲娘娘造人起,就没听说平民家能坐等吃穿的……”
我将刚收的葛藤胡乱扔在河边,在河里浣足。用脚扑腾着水,说:“亏阿父还讲她年轻时月影娴静,声音悦耳动听。动不动伏羲女娲的,好像什么都懂似的,也就哄一哄阿父!”
说了半天,却不见季夏回一声。我望过去,她正低头抿嘴,把藤条一根根收拾齐整了捆成一捆。临水照影,称得上真的娴静。
就在那一瞬,我积了半日的无名之火消散。一时兴起用手撩水,向她洒去。孟夏像受惊的鹿儿一般左右躲闪。最后终于咯咯笑着,学着我的样子开始朝我洒水。
季夏是我叔父家的独女,她父母因病过世后寄养在我家。虽然阿母的大嗓门从不对着她吼,她却像深夜一样安静。像今日这般真情流露真是少见。我们情愿她更快乐一点!
正玩闹着,一个男子在岸上高声问路:“你们可是丙邑的吗?可知邑有司的住处?”
那男子坐在高高的马上,如下凡的天神。我的目光落在他被日光雕刻的脸上,顺着那俊美的五官走了一遍,脸就像被炭火烤了般,在日头下红的发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季夏说:“你是谁?找邑有司何事?”
他从马上下来,把马儿牵到河边喝水,笑着说:“我是乡帅的身边人,有消息要说于有司听。”
季夏就指了指方向。他却不急着走,趁着马儿吃草的工夫,问了季夏一个又一个问题。其实这些问题十分简单,不过是葛藤可好刈?刈来是要做衣裳还是鞋子?然而我却如被丢进了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从,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还好,关键时刻季夏可堪中用,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利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牵了马,说一声“走了”就绝尘而去。
我呆立许久,喃喃道:“我还没问他名字呢?他也不曾知晓我们就是丙邑夏家的女儿。”
02
遥远的地方有人唱: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歌声断断续续进了我的耳,我坐在河岸叹气。季夏说:“阿姊,今日他怕是不会来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我摆手:“不回,要回你先回,只别再聒噪就好。”
季夏站着扣手,小声说:“说媒的文婆婆拎着活雁进了家门,我听说是替黑豕来向你说亲呢。”
我忽的站起身,岸上的尘泥被我带进水里“簌簌”作响:“我死也不嫁他!要是阿母逼我,我就,我就跳了这饮马河。”
季夏向我走了一步,似乎是我立刻就会跳似的。她说:“阿姊,即便是他们同意了,也没道理非逼你嫁不可。不如回去跟阿娘好好说说,兴许就推了呢。”
果然,阿母是没那么好说话的。她在院子里骂个不停:“玄天厚土啊,你才多大见识。就知道黑豕一辈子没出息?嫌旁人黑胖,这才是农人的福气相貌呢!偏学那些没见识的丫头,随便被人骗了去受苦?季夏,你不用多劝,她吃与不吃都由着她。”
我双手堵了耳,用手肘将季夏手中的大碗撞了下,她一时跑神,碗几乎脱了手。院里的骂声渐渐低了去,像是被阿父劝住了。季夏说:“阿姊,你定要嫁给那个陌生的男子吗?”不嫁他难不成嫁给那头黑豕?我点头:“是的。”季夏说:“既然如此,我便带阿姊去寻他吧。”
季夏说,他是乡帅的身边人,寻到乡帅就能寻到他。我从没想到季夏竟如此聪明,开心的在她的脸上拧了一把。她有些害羞,说:“阿姊,这下你总该吃饭了吧。”
那碗渐渐见了底,愁却装满了,一点点溢出来。见了他我又能说什么呢?若是他不理,我又能如何?毕竟,我连一句话也没曾与他说过。他或许早忘了,在丙邑的饮马河边曾见过我。季夏很坚定:“只有见了他,说清道明了,心里的石头才会落了底。”
第二天,趁着玄色天光,我们两个偷溜出门。顺着饮马河,朝城郭近郊方向奔跑。月亮还未落山,和星光一起暗淡了下来。荇菜或者是别的什么水草的味道在空气里飘荡,拂过我的眉眼,卷进了我的鼻。我张着嘴笑,它就进了我的腹腔。有那么一刻,我不清楚自己将要去做什么,只想跑快些,再快些。让风在耳边唱起来,将我托起,到玄天上去翱翔。
几经打听,我们终于在乡帅府宅不远处等到了那个人。这次他没有骑马,走在一群兵士的前面。我呆呆站在路边,眼看他就要从身旁过去。季夏不知怎的就摔在了他的脚下,她拧着眉对蹲下来的他说:“我脚扭了,可以扶我到一旁吗?”
他是个好脾气的,二话不说就扶起了季夏,不等我去帮忙,把她抱到路旁一大石上坐了,关切地问:“要不要紧?”季夏隔过他找到我的目光,说:“这是我阿姊,她有一句话问你。”
他转过头看我,我的脸就烧了起来,要问的话如飘飞的絮,一句也记不起来。季夏着急起来,干脆替我问道:“可还记得我们在丙邑的饮马河边见过吗?”
他盯了季夏一会儿,嘴角浮出笑意,说:“我记得。”
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像是不能错过和他说话的最后机会,我几乎闭着眼喊:“若是让您托人拎着活雁上门,你可愿意?”
他似乎呆住了一般,我不敢停留,不等他回答,拉了季夏就走。走出去十步之遥,才听到他喊:“你的脚?你叫什么名字?”
季夏回头说:“仲夏。你呢?”“我叫寐生。”寐生,很好听的名字。我在家里等寐生,竟慢慢不着急了。似乎所有的执念都用在了那一问,至于结果倒并不在意了。
3
那天我午间贪睡,季夏一个人去采卷耳,许久未归。阿母说近来山上闹大虫,我不该让季夏一人出门。我刚反驳一句,就被她用大棒打了出来。
我虽然生气,也担心季夏。急匆匆赶到我们采耳的山坡,远远看见她和一人在坡上说话。我的视线被山间弯道挡了下,等我再爬一道坡,就不见了那说话的人。
我问季夏是谁。她支吾了半天,说:“是寐生寻到了一个好玩意儿,让我转交给你的。”她从怀里掏了个泥巴做的小人,笑吟吟的看着喜庆。我把它拿到手里左右端详:“你怎的不让他等等我,等我出来,也好好好和他说上几句。”季夏说:“怕是他忙。”
从此之后,我总能从季夏那里收到来自寐生的礼物。纵使我刻意和季夏形影不离,然寐生总能找到季夏让她传礼物给我。我起初很是不解,慢慢也就习惯了。何况寐生终于托了媒人,点名要与我仲夏结亲。
阿母虽然继续唠叨,终究也没拦着。终于等来了出嫁的日子,季夏送我了一把羽扇,她说公侯家的女儿出嫁,是要以扇遮脸的。她的阿姊也配得上一把羽扇。我鼻头微酸,抱着她流泪,季夏比我还哭得厉害。
寐生来接我的黄昏,天比较冷。夕阳还没挥洒一会儿,就溜到了山的那一边。我穿着玄色的嫁衣,手托羽扇。从扇缝里去找季夏,早不见她踪影。寐生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冷风顺着衣缝飕飕的往身上钻。吹散了我身上的余温,吹干了我的眼泪。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褔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歌声雄壮缠绵,我的心里如浸了蜜一般。
第二天清晨,似梦似睡中,寐生在身后抚我的长发,我转身过去,依偎在他怀里。正思索说几句缠绵的情话,却见寐生如见了鬼神一般,连连后退,最后竟倒在床下。他说:“怎么是你!”还没等我去问,他已经慌不择路,跑到屋外去了。
寐生的反常令我难过,更多的是惊奇。我找了许多方法帮他解释,比如说不习惯,最终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我想问问他,他却不知哪里去了。
我一个人去见了他的阿母,我的阿娘。阿娘一副笑眼弯弯,一见就是我欢喜的模样。不一会儿我们就熟了起来,看得出她也很喜欢我。我们一起吃饭做活,直到天黑也没见寐生回来。阿娘的言谈开始不自然起来,她说,兴许是乡帅那边有事,忙完就回来了。
第三日是归宁的日子,寐生还是回来了——不知是阿娘托人寻回的还是他自己回来的,一进家门就和阿娘在一间小屋子里说话,他们刻意压低了嗓音,我也听得出是在争吵。
不管如何,寐生还是送我归宁了,即便脸色看上去不好。我在阿母面前却极力帮他隐瞒。阿母和我出嫁前判若两人,拉着我的手怎的也亲不够。我不能让她再担心。
我想不管如何我嫁了他,以后的的日子还长,我总能弄清楚原因。却不曾想这原委来的如此快。我去找季夏说话的时候,远远看见他和她在墙角说话。心中还没做反应,身子就躲在一旁。我听见寐生疾声道:“是不是他们逼你!我要娶的本就是你啊!”
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是怎么样的错谬啊!寐生在家里闹,说无论如何也要再去我家一次,把错的人给换回来。阿娘就骂,说她喜欢这个儿媳,没有娶回来再退回去的道理!我木木的盯住门框,房顶的茅草,以及我为寐生做了一半的衣衫。
我想明白了,季夏!你是深爱的阿姊的。可我恨你!我仲夏虽说爱胡闹,嫁的男子也定是要他一颗心的。他若是不愿娶我,我就是哭一场病一场总会好起来!即便痛苦半生也好过如今,被你当做傀儡撑在前方。这让我怎么再回去,回去了跟阿母怎么说!说和自己两情相悦的男子其实并不愿娶自己?
最后,我还是决定跟寐生说,即便要退也等一年之后,我让阿父驾车来接我,我仲夏再差,也不愁男子娶的。至于季夏就靠你们自己的缘分了。
然寐生似乎不给我这个机会,除了偶尔回来送些钱粮给阿娘。见了我不等一句话说完就走了,终日的不着家。我终于发现,在家的时候,阿母是有多疼我。关于劳作,她和阿父承担了大半,而我却为那些小活闹腾,活该现在受累。
我把我要说的话说给阿娘,希望她转告寐生。阿娘搂着我叹气,安慰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是天上的神安排好的,说我与寐生有缘,只是寐生还没长大。
5
阿父阿母那里终于得了消息,闹了起来。季夏的肚子大了起来,原也是瞒不住的事。寐生要娶她进门,我要么为妾要么离家。
寐生不过是乡帅身边的随从,和庶民没什么两样。没有族制同意可以有妾。而我进门不到一年,也并未有出格之处,阿母来闹,阿娘在家里闹。闹到最后,也没个结论。
那日,我准备好了衣装,寻思若是阿父他们执意不肯来接,我就自己回去。顶多在家门口跪着,被旁人笑笑。他们爱着我,最终还是要收留我的。即便错了,改回来就好。至于季夏,我是再不会原谅她的。
她既然让了,却不肯一直让。也没问过我要不要让,要不要不让。自始至终,她一意孤行,只看到自己的心,从不考虑我的心。
我在天还未亮的清晨出门,在院子里向另一间茅屋的阿娘磕头,多谢这么多日她的爱护。在我走出半里地后,我听见她高声呼叫,那声音过于凄厉,令人毛骨悚然,断不是寻常之事。我又返了回去,而这么一返就是一生。
寐生走了,在我打算要走的那天晚上。他悄悄家来,留了信物。阿娘说寐生的意思就是他走了,去打仗了。为了弄个明白,我带着阿娘找到乡帅那里。有人说寐生是走了,应了上头的招募去打仗了,他说他立了功封了士就可以把季夏娶回来了。
果真是痴心妄想!他和季夏果真是天生一对,要做的事全凭一念之间!我扶着阿娘,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在秋天来的时候,季夏找上了门。经过那一场闹,她已经无颜和我父母住在一起。然而天气渐冷,孩子也快生了,她实在养活不了自己更无处可去。阿娘那沉寂已久的眼睛发出了久违的亮光,最后微闭了眼听我发落。
寐生走后,少了一份钱粮。地里的收成欠佳,有司的赋税却越来越高。终日的劳作使我常常直不起腰来,两个人的温饱已难以为继。春天夏日还有些野菜果腹,天冷之后,怎么过冬都是难事,何况又要再多一张嘴。
她想她的儿子,也挂念那没出世的孙子。只是不愿伤我的心。我回了趟阿母家,腆着脸要了些黍米。季夏还是留下了。
两个月后,静女出生了。我看着她皱巴巴的小脸一天天变得红润,看着窗外的雪落了又化。春天到的时候,我和季夏终于话多了些。我们一起做些活计,采薇,相约到了夏日再一起去采葛做衣。
转眼又是一年半,静女在院子里笨拙地跑跳,想去逐蝴蝶,惹得我们笑个不停。季夏突然站起身,原来是阿母来寻我。
阿母想要接我归家。她说她和阿父想清楚了,不能让我这般受委屈。季夏的孩子也大了,既然她要成为这家的女主人,就随她。我回去之后,即使没有活雁上门,也好过在这里受苦。
这一次,阿娘闹了起来。眼看到了收获的季节,家里田里我是劳力。她已经习惯事事依赖我,舍不得阿母带我走。甚至不惜撒泼,要见官说话。我见闹得不成样子,答应帮她们准备了冬天的贮粮再说归家之事。阿母气咻咻地走了,说冬天之前定要接我回去。
从寐生骑马接我的那个黄昏算起,再过半年我在这个家已待够三年了。若是对这里还有感情,绝非初见寐生时那那种。我多多备了野菜,把能存的粮食尽可能留下来。刈葛之时,再不用阿母催促,拼了命的去抢收些回来。细葛给静女做了一身衣,其余的并着做成的鞋一起去卖。再凑几匹粗葛给阿娘和季夏做衣。等冬天来了,我就该走了。其余的就靠你们自己了。
6
季夏,又一次让我意外。她对我说,我走以后,她也要走了。说临邑有阿兄看中了她,就要骑马迎她去了。静女就留在此处,阿兄家的粮食也不宽裕。她说她终归没有嫁给寐生,而我是寐生的妻子。我望着她面不改色地说完。所有的疑问终化成了一声冷笑。
相识多年,终究是我错了。我总认为季夏胆小怕事,是个傻孩子。我要护着她,爱着她。其实她是最有算计的,不用谁保护她就能很好的护着自己。她忍让她舍弃,都是为着护着自己。包括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静女。
在阿娘的咒骂和静女的哭声中,季夏走了。阿娘哭得最为伤心,她说她为寐生哭,也为静女哭,更为自己哭。她不为我哭,我仍心疼她。她曾经弯弯的笑眼早已不再,常年思儿的泪已经耗干了眼里的神儿,她的两鬓生了白发,似乎老了十岁。
临冬,阿母来接的时候,我留下了。这一留又是六年。那日天近黄昏,山的那边几声歌儿: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候干城……
静女梳了双髻,脸儿雪白,双眸水光流溢。像她的阿母,又像她阿父。她采了一朵花插在我鬓间,在我脸上亲了又亲:“阿母,你真是世上最美的阿母。”
是啊,那时她还不记事。记事起她只有我这个阿母。她阿嬷两年前已经走了。到最后病得只余一口气。她拉着我的手,眼泪从早已不能视物的眼中流出,到了脸颊就枯竭了。这些年她流的泪太多,已经流不动了。
她说自己守寡半生,只为拉扯寐生。这日子难熬,让我别学她去熬。说她走后,这房这地我愿种便种愿住就住。若是有人家送了活雁就不必等寐生了。她猜寐生不会回来了。
在她生前,在她病时,无数次的咒骂。说家门不幸,娶了我这扫把星。说若不是我,儿子不会走,不会走了就不回来。她一次次咒我死,赶我走。然后又因着后悔痛哭流涕。我不曾想到,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走之后,这个家只有我和静女了。有了静女,我也算有一个家。我看着她在坡上逐蝶,溪中浣足。偶尔也会大吼一声,像当年我的阿母。
静女突然站直了身子,指着远处一个人喊:“阿母,你看那人,像不像乞儿?”
天边的云彩被阳光镶嵌,熠熠生辉。余晖洒在天和地之间,柔和美丽。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中一个木拐,一脚深一脚浅从山脚下慢慢行来。
他站在溪边,没了高马,多了胡须。而我像八年前一般一语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