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小河最热闹的是夏季。
一大早,男人们就起来了。你看,他们挽起了裤筒,赤着脚,挑着两只水桶,大步流星向小河走来。他们走到水深的地方,扁担担在肩上,两只手扶住水桶钩(或木制,或铁制),先用空桶将浮头一层荡开,然后侧着左边身子,将左边水桶灌满,继而侧着右边身子,将右边水桶灌满。两只桶都灌满了,就直起身子,试试平衡,调一调,开步走。水底是沙子,挑着担子走路不打滑,可挑到岸边,脚底就没那么把稳了。力气大的,顿一顿也能上来;力气小的,非得拽着岸边的小树才行。
男人们挑水过后,烧好早饭的媳妇们陆陆续续来到河边洗衣,有的端着脸盆,有的拎着篮子。洗衣的石板,隔不多远就有一个,有大有小,有平坦有粗糙;水位也有深有浅,不一而论。先来的总是抢最好的那块石板;来迟了的,只能退而求其次;还有后来的,只好在别人后面候着了。候人也要灵活一点,不但要看谁剩下的衣少,还要看谁平时洗衣快,这样才能在第一时间洗上。如果你不急,也可以慢慢等,等那块最好的石板。媳妇们边洗衣边聊天,聊完家里聊家外,聊完张家聊李家,聊完大人聊小孩……有的洗好了,还端着衣,站在河沿聊上一会。此时,媳妇们的洗衣声、说笑声,柳梢上的蝉鸣,还有河对岸的鸭子不时地扑楞着翅膀嘎嘎叫……一群不邀自来的合唱队,就这样在小河的上空拉开了序幕。歌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好不热闹。
父亲对子女要求严,我们打小就各人洗各人衣,十一二岁就要挑水,挑不动就两个人抬。小时候做事磨蹭,没有一次洗衣不候人。有时还没来得及洗,母亲就在后门喊吃饭了,那就只好把衣丢在河边,等吃好了再来洗。就在这一去一来当中,有时会有意外的惊喜--一枚鸭蛋静静地躺在石板旁或衣堆里,那是鸭子刚下的。捡起带着余温的鸭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但是不敢乱嚷,唯恐别人说是他家鸭子生的。衣不洗了,先把鸭蛋送回家。“中午,母亲一定会把这枚鸭蛋炖给我们吃的。”洗衣时,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不在焉的;想一阵子,乐一阵子,心里美滋滋的。此时的遐想与快乐,除了小河,谁都不知道。
我们家吃的水是轮流挑,我也挑过。那时力气小,一次只能拿一只桶取水。也学着大人,尽量在水深的地方取水。走在浅水处,如履平地;走到深水处,人是浮的。人一旦有漂浮感,得赶紧收住脚。我们拎满桶水拎不动,只能拎半桶。两只桶都拎上岸了,就拿起斜靠在树上的扁担,扶着钩子,钩起水桶,挑上肩,摇摇晃晃地走。人晃水也晃,水有时从桶里晃到桶外了。望着泼在地上的水,很是惋惜。挑回的水倒进水缸,再去挑。母亲心疼我们,要我们抬水。跟二姐抬水不吃力,二姐在前我在后,二姐尽量把扁担绳往自己那头移。跟四妹抬水倒过来了,四妹在前我在后,起肩抬不觉得重,抬几步就开始喘粗气了。特别是上石头砌的陡坡时,气喘得更加厉害。往水缸里倒水,满桶水一个人倒不了,得两个人同时用力,才能提起来。在别人眼里,担水是件累人的体力活;可我为父亲把我们当作了小大人而感到自豪,照影河水,我是这样想的。这微妙的思绪,父亲不知道,母亲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唯有小河依着我脸上的微笑揣测到了。
上午收工时分,干活的农人们,头上的草帽来不及脱,就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来到小河洗把脸。男人们光着脊背,赤着脚,蹚着水,走到水深的地方洗。他们额头上的汗珠,吧嗒吧嗒不停地往下滴,像下雨似的;背上也全是汗,似珍珠,一颗一颗的,推着、挤着,滚落下来,湿透裤腰。古铜色的肌肤,与波光粼粼的河面,相映成趣。有闲的男人洗好后,用只鞋垫着屁股,坐下来,慢慢地吸两袋旱烟。他们的烟袋没有纪晓岚的烟袋大,也没有纪晓岚的烟袋漂亮,但那份惬意是不分上下的。长长的纸捻(用粗糙的黄纸搓成),将熄未熄的捻头,用嘴轻轻一吹,火柴头般的红点又现了。把吹着的纸捻放到刚上的一袋烟丝上,烟丝着了,重新吸上。顿时,鼻孔里、嘴里、烟袋里,三管齐下,烟雾缭绕,朦胧了面庞。姑娘们害羞,她们蹲在洗衣的石板上,先用手掠一掠打湿在额头上的刘海,理一理两鬓乱了的头发,并将理好的头发压在耳朵根后。然后,她们将毛巾打湿,洗脸、洗脖子,洗手、洗胳膊,让清凉的河水带走身上的燥热。姑娘们洗好了,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才肯回去。媳妇们没有这份清闲,她们一回来,就要忙着淘米、洗菜、烧饭。有一处河沿不开阔,但水位很深,媳妇们常在这里洗菜。媳妇们烧饭了,烟囱冒烟了。不一会,烟漫过了屋顶,漫过了树梢,漫到了小河……谁家的饭熟了,坐在河沿休憩的人们都能闻到饭香。
小时候,常帮母亲洗菜。夏天常吃的菜,除了冬瓜南瓜,就数茄子辣椒了。茄子事先切好,放到水里浸着,等黑色的茄汁浸出后,才倒进竹篮,拎到河里去洗。我学着母亲,先把竹篮放在石板上,使劲地搓揉篮子里的茄子。搓揉得差不多了,就探到深水处洗。 茄子籽从竹篮孔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流,不一会就泛成一片,像洒下的细鱼鳞,密密挨挨的,贪食的鱼儿从四面八方围拢。鱼儿惊惊张张的,来了去,去了来。洗茄子,要洗一处换一处,直到洗清水为止。洗辣椒就没洗茄子那么幸运了。洗过后,手像被灼伤了一般,通红通红的,又烫又疼。这时,如果把手放到水里浸泡,感觉会好些,可贪玩的我们,没那份闲工夫。一个小时候后,灼痛感才消退些;真正消退,要等上灯吃晚饭了。
正中午,大人们安静了。男人们掇张竹床,在河边午休。媳妇们、姑娘们掇条凳子,在河沿纳鞋。我们这群小孩,就像柳梢上的知了一样,不安寂寞,在大人旁边跑着、追着、打着、闹着。最有趣的游戏是把柳枝折下来,扎成一圈,戴在头上,装成铁道游击队里的小队员,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短木棍,算是枪吧。一、二、三,领头的喊完口令,就各自散开。有的躲在屋后的墙角处,有的躲在大树背后,有的躲在柴垛里……枪打出头鸟,谁耐不住寂寞,谁就被枪毙掉,剩下最后的那个人是赢家。这个游戏耗体力,跑累了,玩腻了,又换一种玩法。折下一根细柳条,捋成一球,当键子踢,看谁踢得多。或将柳条切下一段,把柳皮褪下来,放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叩两下,然后像吹口哨一样,使劲地吹,准能吹出清脆的声音,好听极了。不玩的时候,我们就瞅着旁边那棵皮树上的红果子。这是大伯家的皮树,有两米多高,树冠有五六个簸箕那么大。挂满果子的枝条,枝枝下垂,我们只要垫起脚尖,就能够得着。红红的果子,像红玛瑙,特别诱人。“这能吃吗?”我盯着红果子问在一旁纳鞋的大妈。“可以吮吮汁水,但不能嚼,不能吞。”大妈如是说。得到大人的允诺,我们个个都来摘红果子。摘下一颗,舔一舔,好甜,像糖水似的,我们吃得特别欢畅。吃过后,手红了,嘴红了,像打了胭脂一般。“别把衣弄脏了,快到河里洗洗。”大人们催促着。我们巴不得的,好趁机到水里玩一会。“大太阳的,快上来。”我们还没玩过瘾,又被大人们催促上了岸。
傍晚的小河,又是一番热闹。收工的男人们,穿个裤衩,走到河中间,扎猛子、游泳,各显各的本事。游泳,有仰泳的,有蛙泳的。仰泳的最自在。他们躺在水面上,鼻孔朝天,两只手轮流向后划水,两只脚不停地蹬水,这样,人就能像一叶竹筏,渐渐往前游去。蛙泳的比较吃力。他们半蹲在水里,用尽全身力气,像青蛙跳水一样,一次蹦不了多远。要是同一起点,仰泳的折回来了,蛙泳的还在中途呢。姑娘们勤快,收工回来,换上一身干衣,把换下的湿衣拿到河里来洗。我们无事,在河边跑着玩。地面水淋淋的,有时一不小心,脚底一滑,就噔的一声坐到地上了,屁股后湿了好大一片,沾着泥巴,像母亲糊的鞋壳一样,特别打眼。小孩子不怕羞,跌倒了,爬起来,继续玩。有时也学着大人,捏着鼻子,趴在石板上,按下头吃猛子。那个滋味不好受,又憋闷又呛人。小孩子不长记性,过不几天就忘了那个滋味,重复着上一次的吃猛子。
夏天的小河,给了我清凉,更多的是给了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