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株寂寞林”,《红楼梦》这一句唱词,似乎暗示着宝玉和宝钗结婚之后,仍然无法忘记林黛玉。如果我们认同这种理解,那么也就意味着我们认同对薛宝钗的一个判断——“山中高士”。
为什么薛宝钗会被作者定义为“山中高士”呢?
不知道别人如何,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认真想过。
如果真如世俗所见,薛宝钗就是那个想跟黛玉争夺宝玉的小三,那个鸠占鹊巢的虚伪小人,那个破坏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的煞风景的存在,怎么会被作者定义为“山中高士”?
显然这里面别有洞天。
宝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
如果黛玉是气质美女,眉目之间充满连薛蟠都为之“酥倒”的美,那么宝钗就胜在“雪肤”上,作品多次强调宝钗的肤色之白:
第二十八回:“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宝钗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二姐介绍两位亲戚家的小姐说,“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
正因为她雪肤花貌,所以宝钗扑蝶的一段描写,“宝钗……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绿草,花蝶,肤色皎洁的宝钗,给读者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丝毫不逊色于充满诗意浪漫的“黛玉葬花”“湘云醉卧”。
她的学问应该是一等一的好。
且不用说她写诗从来只和黛玉在伯仲之间,是被元妃公开肯定的,是大观园群芳中可以比肩黛玉湘云的女诗人,单是杂学,她也丝毫不逊色于号称“杂学旁收”的宝玉。
第八回,她指点宝玉不要喝冷酒,养生原理说得清楚。
第五十六回,她帮助探春理家,为探春的改革找到儒家理论上的依据:
“宝钗笑道:‘……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当李纨笑她们不说正事只顾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这末一句的意思简直就是“缺少革命理论指导革命就不会成功”,太精辟了。
最出彩的是第四十二回。
她帮助惜春出主意画贾太君的命题作业“园子图”:
“宝钗道:‘……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一番宏论,却说得头头是道。
关于纸,宝玉说“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结果被宝钗“冷笑”,指出“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并且提出了合理的建议:“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关于作画需要的东西,宝钗也门儿清:“你们也得另笼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分儿才好。……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开玩笑说她这是要忙炒颜色吃的,“宝钗笑道:‘你哪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 虽然书中从不曾写宝钗画画,但她这一番,显然是大行家。
还有第二十八回,和宝玉母子聊起各种药,虽然她的话不多,却也看出她是公认的内行。
难怪第七十九回香菱对夏金桂说“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
而这样一个女孩子,最难得的是她为人处世,毫不骄矜,谦抑随和,总懂得替人着想,给人温暖之感。
第二十回,贾母替她过生日,“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第三十二回,金钏儿跳井之后,王夫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当知道王夫人为用什么衣服给金钏入殓为难时,“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无论王夫人应该对金钏之死承担怎样的良心责任,宝钗的体谅都令人感动。
第四十五回,对一向对自己心有芥蒂的黛玉,“宝钗笑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 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不仅承诺送燕窝给黛玉,而且几乎回去立刻办了,因为随后来的宝玉就见“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这样的宝钗,怪不得湘云会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
看到这些,我们由不得不佩服宝姐姐的“高”:学问‘高’,做人也‘高’。
看了这些,如果还是觉得她的“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是“心里藏奸”,不妨看看她的另一面。
如果说黛玉的另一面是长辈面前的随和守礼,姐妹相处顽皮,对香菱的热情,在诗歌中表露的潇洒,那么宝钗的另一面是什么呢?
第三十回,宝玉因她怕热拿她比杨贵妃,大大地激怒了她,“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这愤怒里七分因为她看不起以色祸国的杨妃,三分大概是所有女孩子的共同忌讳:被嘲笑体胖。看见一向宽厚的宝钗发怒甩闲话,惊讶之余,总叫人忍不住为她的真性情流露而高兴。
当看到林黛玉看见自己挤兑宝玉有得意之态,她又借着回答宝玉的问话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讽刺得刚刚和好的宝黛无言以对,说实话,这样尖刻的话从宝钗嘴里说出来实在少见,却也痛快:她不是一团和气的伪君子,而是有血有肉有棱角的聪明女子。
第四十二回,她在行酒令的时候听出黛玉用的句子来自《西厢记》,就私下专门去劝告黛玉不要看杂书。有心的话,想一想,宝钗如果自己没有看过,又怎么会那么轻易觉察黛玉用了《西厢记》中的句子呢?
——原来宝钗和黛玉宝玉一样是个顽皮和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
看了这些,我们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在第二十七回宝钗做了一件被黛玉粉丝永远不能原谅的事情:她忽然陷入一个听到别人秘密的尴尬境地,仓促之间用“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做借口来搪塞,却把黛玉推到了一个被人疑恨的境地——并非宝钗心底藏奸,一则刚才还在扑蝶的她正难得地流露出顽皮青春的一面,此刻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情急之下自然会脱口而出自己最熟悉最接近的人来,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她毕竟也是一个有强烈个性而又顽皮的青春少女啊。
说了这些,还是没能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山中高士”?
先从宝钗的住处说起吧。
第十七回和第四十回,两次描写到宝钗后来选来做住处的“蘅芜苑”:
在刚一走近蘅芜苑,贾政很少见地直接说“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显然这所房子外观上太普通了:“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这房子的妙处在里面:“只见许多异草”“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并是“《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宝钗选了它,自然是有她看重的东西。她看重什么呢?一是独特芬芳、象征高洁的花草,二来这样一座外观普通内涵出众的房子,正合她外表随和内心方正的性子。
从书中描写来看,贾政当日从大门进来,依次是沁芳亭、“有凤来仪”(潇湘馆)、“杏帘在望”(稻香村)、“蘅芷清芬”(蘅芜苑),也就是说,蘅芜苑所在的地方距离正门和宝黛的居所都相当远,选择如此偏僻的所在,宝钗应该不是一个热衷趋附的人。
第四十回刘姥姥随着贾母参观的时候,“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 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
衾褥也十分朴素”,这时候已然直接点出看出主人的个性来了:爱清静,喜素净。
这样的宝钗,她的内心大约就和她自己的诗句一样吧:“淡极始知花更艳”,一个追求素净、欣赏高洁、拒绝繁闹的女子,她的人生观到底是不入流俗的,不要说费尽心机去争取做宝二奶奶,就是被人往这猜疑一下,她都要觉得好像侮辱了她一样。
第三十四回,宝钗因听了袭人的话,怀疑哥哥告密使宝玉挨了打,薛蟠被冤气急:“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 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这番话令一向稳重的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哭,在宝钗大概似乎少见的,所以“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为什么宝钗反应如此强烈?因为,这在她看来就是莫大侮辱了。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王熙凤考虑到宝钗是亲戚不该去打扰,于是没有抄检蘅芜苑。换做别人,也许会当做一件欣慰的事情,甚至得意于被特殊对待,但是宝钗却找了一个借口“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搬出大观园去住了。
为什么她要搬出去?想一想她的诗句就不难明白:“珍重芳姿昼掩门”——为了珍重自己认定的清白,甚至不能允许别人怀疑她。如果真正来抄检过倒也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偏偏又没有,如何不落人闲话呢?索性搬出这个是非之地吧。
所以,我说,黛玉的清高是看得见的,宝钗的清高是藏起来看不见的。
这样的一个女子,博学聪明、善良宽和、远离浮华追求高洁,只有以“山中高士”许之了!
为着这份孤高自诩,清净自持,她努力让自己成为当时最优秀的那种人,于是她让一个充满个性活力、聪明犀利的自己符合儒家的闺范和价值标准,她真心地努力着,真心地劝说宝玉要讲仕途经济,劝说黛玉不要读杂书,告诫湘云和香菱不要用心诗文、女子应追求贤德。
真心地服膺着儒家的最高标准和最基本言行,她却有一个和她截然相反的哥哥:没文化(把唐寅念作“庚黄”),没修养(动不动和人吵闹厮打),没道德(作奸犯科),没头脑(被夏金桂摆布),没本事(在家不能齐家,在外不能谋事),所以,宝钗对黛玉说“我也是和你一样”“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可以想象,当她看着薛蟠赤着脚拿着门栓追打香菱、夏金桂在屋里阴阳怪气地讽刺薛姨妈的时候,她多么为这个家庭羞愧、失望和恼怒啊!
我们看见她在螃蟹诗里那些句子:“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于今落釜成何益”,充满着对世情人性尖锐的讽刺和揭露。写得出这样“讽刺世人太毒了些”的句子,她一定是愤世嫉俗的,一定深感孤独和忧伤。
黛玉的孤独忧愁是满地的落花,美丽而可见;宝姐姐的呢?深藏不露的,,甚至她都不允许自己承认:“愁多焉得玉无痕”,为着符合儒家的“忧而不伤”的标准,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愁痕忧伤。
这样的“山中高士”,最终却要承受她所追求所服膺的那些给她的折磨,要看着她周围的世界变成她最鄙视,最厌弃的样子,她的苦痛又岂止是没有爱情那么简单呢?甚至,她的苦痛都未必是宝玉的爱情所能慰藉的。
读红楼这么多年,每次想起宝钗,总不自觉地叫她“宝姐姐”,虽然我已不是初读红楼时的十三四岁了,而她永远是十五岁的那个大家闺秀,但是,带着几分心疼,几分怜惜,还是叫她“宝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