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切糕

依然是早上六点起床，睁开惺忪的睡眼，朦胧之中把自己收拾好，短短十五分钟的时间，我们要把被子叠成军被，俗称“豆腐块”，还要打扫寝室卫生，每次军号响起的时候，就是我们噩梦的开始。平日里出门，即便时间尚早，嗅到的仍是一股热气，今早却明显不一样了，空气沁透得凉，穿上校服外套，仍能感受到凉风习习的刺骨感。北方的秋天总是来得早一些。

早上训练的时候，我们都缩作一团，王教官让我们围着操场跑圈，所有的教官站在高台上俯视着我们，突然觉得他们像饲养员专业户，我们则成了家禽，正在笼子里肆意地奔跑，我们所到之处，就会掀起一阵风浪，那是脚踩黄土地形成的一层黄雾。学校还没有铺上塑胶跑道，我们跑完几圈下来，彻底成了“小黄人”。由于分别在即，宋教官对我们温和了不少，往日的严厉不再，闲暇之余，他教我们唱部队的歌，教我们打拳，给我们翻跟头，表演他自小学习的功夫，本来我们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样一来，更是对他刮目相看。温度下降了，我们这群小大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站在大杨树下的我们，即便有了树荫的庇护，也难逃晃眼的光线，如今凉风一吹，头顶上的叶子婆娑作响，摇曳的大树不时甩下几片青黄交接的树叶，落在我们的身上，然后飘散在土地里，很美，很美。天气凉爽了，我们的笑声更清澈了。学校为我们准备的冰镇绿豆汤换成了留有余温的绿豆汤，喝到肚子里，暖暖的，很舒适。训练的新鲜感早已不在，教官的命令也已耳熟能详，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固定的程式，“稍息、立正、停止间四面转法、蹲起、跨立……”所有的这些都将随着明天的到来刻进我们的记忆里。

本以为这份凉意能持续下去，可是秋老虎又肆意出动了，第二天的天气闷热起来，穿着校服背心的我们难以抗拒这令人浮躁的天气。这种天气叫人难有食欲，食堂的饭菜伴着油腥子味难以下咽，倒是操场围墙外那叫卖“切糕”的声音把大家吸引住了。我们班正好在操场边缘靠近围墙的地方训练。吃完早饭，大家陆陆续续过来集合。

“好热啊！”

“热得我吃不下饭去！”

“下场雨就好了！”

今天大家的议论话题和昨天正好相反，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是打了场败仗。不知何时，一阵糯米香味飘来，大家的鼻子跟着移动起来。围墙外一个老大爷吆喝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卖切糕喽，卖切糕喽……”声音穿越墙壁，久久回荡。

“大爷，多少钱一块？”

是杨澄树，他最先凑到墙根前。

“一块钱一块！要不要，小伙子！”

老大爷扯着嗓子喊着。我们一群人看着杨澄树，颇为期待的样子。

“等会儿啊！”杨澄树扯着喉咙嚷了一句，接着召唤他的“大个儿”过来，大个儿先是撇撇嘴，然后不情愿地半蹲着，杨澄树灵巧地跨到他的脖颈上，大个儿支起身子，这样组合的高度恰好能碰到墙顶，外面的视野清晰可见，杨澄树身子往下一佝偻，同老大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成功完成一笔交易。

糯米香味愈加浓烈了。没有零食可吃的我们已经馋得牙痒痒了。

“还要不要啊？一块钱一块！”

老大爷又在那头吆喝了，杨澄树和大个儿三口两口就把一个大切糕塞进了口里，虽然为了吃切糕费了一番力，也流了不少汗，不过一切都值得。杨澄树吃完擦嘴的时候无意间撇到我们期待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颇有义气地说道，“谁想吃，我跟大个儿给你们买！”

一时间，很多张一块钱的票子一齐塞到了他的怀里。我平时没有带零用钱的习惯，还好小樱有带，所以我们也有幸吃到了甜而不腻的切糕。正当我们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王教官突然出现了。我至今仍忘不了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还有那张血脉贲张 的脸。气温似乎提高了八度，我们互相对视着，有的赶紧把吃剩的年糕往嘴里送，像鼓起腮囊的青蛙，就差哇哇叫了，有的则紧紧捏在手里，揣进口袋，总之我们的样子别提多狼狈了。有史以来王教官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他把我们从头到脚骂了个底朝天，我们当时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不理解王教官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平日里我们班的纪律就比其他几个班差，眼下几个班正在有秩序的训练，唯有我们一个个垂着脑袋，彻底打了场败仗。

“谁是班长？”

王教官一声催逼，无人回应。

“报告教官，我们班没有班长。”

“杨澄树出列！”

王教官声音干脆，咄咄逼人，似乎把怒气全部撒在了杨澄树身上。

“身为体委，不好好以身作则，带头违反纪律，成何体统？”

杨澄树低头不语，紧绷着嘴唇，眼神四处打量着地面，似乎要丈量操场的长和宽。

“抬起头来！”

听到命令，杨澄树第一时间高昂起他的头颅，明明很悲壮的瞬间，我却看到了他嘴角潜藏的笑意，也许他确实笑了，大家应该都看到了。

“你看别的班训练有序，看看别的班的体委是怎么管自己班的，上次罚你在操场上站还不够丢脸吗？没有教官，你们就管不好自己了吗？下午就是正式会操比赛了，到时候看你们怎么收场！”

正说着，各个班的教官排着整齐的队伍，踩着口号，一路小跑着来到各自班级的队伍前。今天部队有事，教官们比平日里迟到了半个小时，在这半小时里，宋教官肯定想不到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宋教官是最后一个过来的，他过来的时候，我们整个班已经被王教官带到操场中央，站在烈日炎炎下，忍受太阳的炙烤，这是我们吃切糕的代价。我们可亲可敬的宋教官也跟着受牵连，刚一到，就被王教官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能想到他那无辜的眼神。我们五班又一次成为整个年级注意的焦点。这一站，已让我们彻底忘了时间，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总之，宋教官让我们稍息立正的时候，我们的四肢已经麻木不堪了，若是他再不来，想必我们会像台风横扫过的房屋一样，一个个倒下去。宋教官没有多说什么，依然是那种让人摸不清含义的笑，他说我们训练的时间不多了，所以 上午剩下的宝贵时间我们要争分夺秒地抓住。那个上午是沉重而压抑的，天空变得阴晴不定，风窒息般，浅浅摇曳的树叶突然静止，我们的汗水润湿了土地。

中午的时候我们没有休息，整个操场寂静无声，只有我们五班训练的声音，杨澄树气贯如虹的 声音似要冲破天空的阴郁，只是他一个人这般，打了鸡血似的，其余的人则像缺水的干草，渐渐枯萎。

“今天早上，我确实没有起好带头作用，让大家罚站，对不起了。中午没有让大家休息，是不想让教官们对我们班失望，希望大家能鼓起精神，再坚持一下！”

空气凝滞，杨澄树的声音也凝滞在越来越湿热的空气中。没有想到杨澄树会说出这般认真的话，这一次，他令我刮目相看。想必大家的想法也一样，仿佛浇了一头的凉水，大家清醒不少，一遍遍走着会操的固定程式，只想着不让宋教官还有王教官再对我们失望。

下午三点，会操比赛如期而至。校长发言、学生发言后，王教官一声指示，我们到底是骡子是马将要呈现在所有人面前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们班抽到的是六号，也就是说我们班最后一个上场。前面的班级精神昂扬，我们则压力重重。轮到我们上场的时候，天公不作美，竟一滴一滴下起了小雨，杨澄树把我们带到操场的正中，我们今天上午刚在这里接受罚站，做好请示后，我们这七天的训练结果就要得到验收了。雨越下越大，我们的眼前湿润了，我们的脚步泥泞了，这雨来得太突然，似乎老天有意为之，我们曾经的压抑一冲即散，杨澄树的声音如巨龙咆哮在天际，我们也如同在海里翻滚，喊出最最震颤人心的口号。我们的衣服湿透了，整个操场所有的人的衣服都湿透了，这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战斗，当做完最后一项训练时，我们的眼前不知是泪还是雨了。突然很享受被这场急雨冲刷的感觉，我们想再唱一曲，果然团结就是力量，我们唱了起来，所有人都和我们唱了起来，不再是饭前那无力也要挤破喉咙吼出的高歌，也不再是几个班赛歌时那同样费劲摆出的气势，这一次发自肺腑，我们的军训结束了，我们要和教官们告别了，明天我们将作为一名正式的初中生坐在我们的教室里，不用再整天暴晒在操场上了，突然有些想念曾经的日子了。

那一天由于下雨的关系，我们没有和教官合影留念，教官们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犹记得宋教官和王教官对我们竖起的大拇指，还有那天结束前，他们说过的话，“孩子们，你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军训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挑战。”

大雨一直持续到晚上，很多人都患上了感冒，整个走廊里抽鼻涕的声音咳嗽的声音没有间断过，我却没有感冒，倒觉得真有点可惜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