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每每经过湖边,总能看到一位中年男子,手里架着一台相机,蹲在湖边的绿地上摄影。眼神专注,不发一言,生怕惊扰了谁似的。
他的眼里,他的镜头下,只有一只只或翩跹,或停栖在湖畔的树桠间,或一飞冲天,或湖面盘旋不休的白色水鸟。时间空间仿佛不再与己有何交涉,偶尔的凉风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眼中有了钟意的风景,尘世间的浮华万千,纷纷扰扰瞬间化为无物。他不会知道,身后一个沉默走过的路人,眼里有怎样的艳羡,心中怀有怎样的尊崇。
一颗专注的灵魂总能轻易将人的心弦紧紧撅住,扯出一声旷世的绝响,余音绕梁,良久良久,无止无休。
他的背影仿佛昭示着一种生命最纯洁的状态。安宁,静默,有所求,有所待。默默地等待时光给予最终裁决。会满载而返抑或扫兴归来,一切尚未知,因而有无限耐心与诚恳。似《江雪》里的老人,那又是另一番意境,饱含无限禅意。物我相望,而又物我相忘。天与地与山与水,烟与雾与林与雪,繁盛而又孤独地沦为陪衬,一种清醒的隐遁。
人已不再是简单而物化的人,似佛陀拈花那唇畔意味悠长的一笑。缥缈而悠远,是朦朦胧胧的影,是素素淡淡的灵,羽化而弥漫天地,已入神仙化境。
如若我只是清淡地走过,当时只道是寻常,那背影不会这样铭在我的心上。
木心说,外表看上去有无限深意的东西最魅人,真正如此。
十分钟爱逛旧书店或者玉器店。一本本旧书,纵横斑驳,泛黄或者布满层层尘埃,有些残缺少页,散发浓郁尘朽气息,但那分明见证着岁月。捧在手里,满满光阴的分量,有时能够遇到前任或者前几任主人别有用心的手记。内心欢喜,仿佛无端结实一段尘缘。经过了光阴里的辗转流离,本身便承载着故事,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
逛玉器店,亦只徒然算附庸风雅,浑然不知如何品鉴,甚而辨不清真假。然而,单单见着那一方方清清凉凉的绿,素洁而无瑕的品相,已然心驰神往。那似淡淡烟云的一抹,不知是造物者兴致所至,有意为之,抑或天生如此。
书上写,分辨玉与璧,只需以手触摸,玉天生携着一丝凉意,而璧隐隐发暖。不知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只感觉有说不清道不明而缠缠绵绵唇齿生香的风雅意。
对,不对,好,不好,想着总归是美的。人说,玉有灵性,是吉祥物。从前,好友亦送过我一件挂在脖颈上的玉,既像锁,又似壶。一片冰心在玉壶。至今,仍有凉意,被我细细珍藏在床头的抽屉。然而,心里是暖和的。叫人怀念那样纯粹而无眠的少年时,眼里泛着泪光,初涉红尘,十分脆弱而坦然。
彼时的月牙是银白色的,缭绕在心尖上。彼时的男孩儿女孩儿只以为爱就是彼此需要,双眼对望掩不住的澜漪微荡,寒夜里的一双温厚的手掌,寂寞时电话另一端勤勤恳恳丝毫不敢懈怠的深情哼唱。
原来,所谓爱,想的是一回事,真正身临其境,又是另外一回事。太多人无端生事不过只是叶公好龙。
想念甚嚣尘上的日子,就会在纸上龙飞凤舞。后来,隔着一段长久的岁月,回望,我也曾写过这么许多一叠叠六神无主,走投无路的信。只是被我心狠埋在最深的角落蒙尘。这便是它们漫长岁月的最终归宿。无处容身,飘荡无依。即生即死,被天时地利困身于永恒的坟冢。
沉重的时光深处,我们有许多一瞬间的灵光乍现,喜乐悲苦,只能独自分享,得不到一颗同等相宜的心。人的心,本来就是人世间最寂寞的去处,偏偏如此众多痴男怨女成日央求得到谁的心,得到又如何呢,既然不能长久。
寒夜,一本心意暗合的书,一杯暖气氤氲的白开水,一盒促销而低价购得却丝毫不影响质量的甜品,远方亲友发来问候的短讯,偶尔窗外风声起伏,夜神残喘,车鸣犬吠,日子宁静,无甚拖累。
这样的时刻,爱人仿佛是不必要的。此时此地,爱自己已然足够。毕竟,陪我走过漫漫余生,冷静身临尘世风雨,艰难坎坷的人,是自己。由此,便感觉分外的安宁妥帖。在越写越短而越写越薄的日记里,记下这样的话,当作情书,献给自己。如亦舒小说《心扉的信》中漫长一生一人分饰两角的女子,自己艰难,自己涅磐。
你要经营好自己的生活,让一点一滴的幸福构筑起你庞大的生命之路。一丝一缕的真情都不应被辜负。珍贵的东西永远不会太多,泛滥成灾只会叫人不确定与心生惶恐。
走过长久的路,你会得到许多许多,你细心收藏好每一分能够勾起你回忆的证据。照片,一叠又一叠,电影票根也越来越厚。写过的热情洋溢的手信与明信片。唯一没能留住的是相携走过漫长生命旅途的时间。而珍贵的正是那一段段陪伴着你的时间,是当时当地别人肯赐予的耐心与诚心。
也许未来纵使行过千山万水,也难能与这样的温情久别重逢。在回忆里开着花,如火如荼。感激生命,我们终究一同走过一段长路。回首蓦然的瞬间,雾水懵懂了我的眼,但嘴角犹自含笑。如何,化为了骨血,摆脱不得,伴着你一呼一吸,伴着你走向更长远的天地。
生命像极一本书,厚厚得,不知何时能够读得完,有人读得块,有人就读得慢,然而,终究越读越薄,终有读完的一天。匆匆间,总也只记住了那精彩的几处,几个情节,几个人。太多的地方无知无觉,浮光掠影便过。回忆的时候,便总觉太多的地方过分苍白,反倒怪起自己记性奇差,谁说是这样呢?每个人也都是匆匆跑完这一生,谁也不例外。
真是至理。刺绣,织布,本是由针针线线,一片狼藉惨白的荒凉上盛开的繁华。感情,甚而人生,不都是如此这般,无中生有。最要紧是最初的最初,你当成竹在胸,你当有美好的期许,用心感触。一寸一寸风景,便如碎琼乱玉般在眼前次第绽放。
人生就是集腋成裘,滴水穿石。是一个不断积累,不断丰富的过程。
这样的年纪,动辄谈人生,仿佛老气横秋,初生牛犊不畏虎,其实,对真实的生命,你又所知几何呢?然而,多懂得一分好过一分,少明白更强过无知无觉懵懵懂懂一生便过。
每每听到辛晓琪声声切切地唱,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会有淡淡的怅惘,并非自我怜惜,而是无名地念起了在别处的亲人。
其实内心十分抵制见到这一个“老”字,会得不时悚然一惊。喊父亲也绝对不会喊作“老爸”,许多年轻人极其时兴这样称呼,仿佛一种撒娇与亲密。然而,我见了,或是听了,总不免联想到长辈鬓角那一日白似一日的发,眼角眉稍那飞扬跋扈的纹路,生怕不够醒目,一日一日往深里去;以及对后辈一如始终的三两句问候,谨记加餐饭,天凉加衣,切莫闲操心,自讨无趣。逐渐也不知是厌倦抑或心酸,每每想要掉泪。
到了一定年纪,会得重新思量父母亲人的良苦用心,逐渐与他们靠近一些。父母对子女从来并无太多过分期许,不过是身体康健,平安喜乐。人总归是得慢慢收起羽翼,在风雨夜,躲进打小就包庇护佑你的巢穴。那里有良久不会熄灭的灯火,那里有三令五申永也听不厌烦的童年趣事,那里有你平素爱着的菜肴与果品,那里,有你如此长长久久的一段过去。他们替你作了最忠实的见证,当你浑然忘记,他们能够替你重新拾起那一部分记忆。
终于,你会明白,倦极能返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许多人并无回头路,因而横冲直撞,头破血流,始终朝着一个方向,不停遭遇,不停失去,不知多心酸悲苦,因毫无选择,也就此丧失怨声载道的权利,因无人肯听。
因为家的存在,你终于能够平平安安地自慰一句,我不失为一个幸运的完全人。
生命所能够赐予你的重重善果,不过是终于有一天,恍然醒觉,手里紧握的,背后凝望的,一颗温柔而善感的心,难能可贵,岁月无多,切莫等闲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