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亲近
两个姑娘相约见面的地方是个书店的咖啡角。马玲玲先到,就选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一边儿看着书店门口,一边儿忖量着待会儿该说些什么。她很清楚,关于那个屋子里的女人是绝对不能提的。可薛妙慈若是问起心事,又该怎么答对呢?
马玲玲于是在心底一通地拣,她想着能拣出那么一两件不大不小的,不那么私密的,又多少算得上紧要的事儿来说。可是从头儿翻到尾,翻的那些本来已经落了灰的陈芝麻烂谷子再浮起尘埃,她还是没找到一件合适的心事。而这时,薛妙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书店门口。
她一件白底碎花儿的无袖连衣裙,脚上一双T字的凉鞋。锁骨、双臂、小腿、还有脚趾都露在外面,白,只是比连衣裙多透了那么一点点的红。看见马玲玲,她笑着跑过来,裙底生风,吹得长裙在她瘦挑的身上飘摆,一会儿贴她的小腹,大腿,一会儿贴她的后背、她的臀。
“对不起,等了好久吧!”薛妙慈终于到了马玲玲的跟前,她站定了,于是盛开的裙摆,又合在薛妙慈的小腿上,好像倒转了时间的花瓣。
“没,没多久,我也是刚来!”马玲玲说。她尽量保持镇定,只露出略微的欣喜在脸上。而她的心里已经是战国了,刀兵四起的动荡。
两个姑娘落座,薛妙慈微笑着眨了眨眼睛,很狡猾的、属于妙龄女郎特有的眨眼,可以用来答对,也可以用来问候。是无声的。
但......
无声胜有声。
“那个......”马玲玲想要回应这问候,起码得找点儿什么说,不要沉默。可越是想,她就越是说不出口。那原本准备好的千万句的话一股脑儿堵在嗓子眼儿,争先恐后的,又谁都冲不出来。于是,半天了,马玲玲还是把话停在‘那个’上。
好在薛妙慈并没介意,她趁着马玲玲傻呆呆的时候,已经放好了包,点好了一杯咖啡。
马玲玲看着薛妙慈喝咖啡,小口小口的嘬,像喝牛奶的小猫,是闭着眼睛的,很满足的样子。看痴了,千言万语就又同时泄了气,臊眉耷眼的回了肚子。所幸薛妙慈主动的寒暄起来,都是些关于烟柳画树,天晴日暖的,好听但无关紧要。期间她也有停顿,似乎是准备了聆听马玲玲原本要说的心事。但马玲玲没说,她也就没刻意去问。
过了会儿,薛妙慈把咖啡嘬掉了三分之一的‘会儿’。她突然抬头跟马玲玲说,“我去拿本书!你想看什么么?”
“我......”马玲玲想了想,“如果有的话,就伍尔芙的《到灯塔去》。”
......
每次马玲玲拿不准自己打算看什么的时候,她就会看这本书,同时准备好音乐。只一首——圣桑的《天鹅》,她会选择不同的版本,听不同人的演绎。她不敢让自己太专注于书或着天鹅。她害怕书里冗长的下午后,那个短暂的十年。亦或害怕眼中浮现的那只把翅膀展开到折断的天鹅。奈何那个下午与天鹅又都是她的最爱。
“你喜欢的,可真不好找!”薛妙慈回来,将书放在了马玲玲的身旁。不是马玲玲熟悉的如浅海处的淡蓝色的书皮儿,而是换了个破灭她幻想的灯塔。
“谢谢!”马玲玲笑笑,也瞟了薛妙慈手上另一本的黑白相间的封面,中间四个字——轻舔丝绒。
两个姑娘各自翻开了书,并肩坐在一侧的沙发长椅上,不多时,在马玲玲看到‘一个影子落在书页上’的时候,捧在手里的书页就真的落了影子。不过,她没有像拉姆齐夫人那样抬起头,她知道是薛妙慈,是她趁着自己停留在那个下午的时候,偷偷窃取了左耳的天鹅。没有言语,马玲玲就默契地,凭着她窃。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等马玲玲读完书里那个冗长下午的时,她与薛妙慈的下午也过去了,而此时,两个姑娘已经是肩膀碰着肩膀、头抵着头的依偎在一起。
......
从书店出来,天有些发黄,像马玲玲家那张压在书桌玻璃下的旧报纸的颜色。
薛妙慈微笑着,拿着马玲玲看的那本《到灯塔去》,捂着肚子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呢?”马玲玲问。
“吃什么?这边儿有个日本料理,还有个西餐都很不错。”薛妙慈说,侧着脸看了看马玲玲。
“我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个卤煮火烧!你要不要试试?”
马玲玲说的卤煮火烧在个不起眼儿的小胡同里,小胡同的路黝黑,被前几天的雨水冲刷渗出来许多污泥,没人理会。污泥还要再随着雨水渗透进路的肌理中,薄薄一层,仿佛遮蔽乞丐躯体的破衣。
薛妙慈掂着脚尖儿尽量挑‘乞丐’身上泥较少的地儿走,所以得跳,还不能跳得太随便,否则那些泥就会沾污她的脚趾。所幸,她有点儿芭蕾舞的功底,今天正好用上。终于到了店前,是个和小胡同顶般配的小店儿,铝合金的小门儿,里面摆了不过七八张桌子。厨房是隔在一片玻璃后的,开了个窗口,七八个人站在那儿排队。
“还好,来得早,我还担心没有座位呢!”马玲玲说着,指了指靠门口的一张够坐四个人的小桌儿,“你先去占位置,我去点餐。”
说完,她走到小屋子里最考究的一件摆设前,那是个从质地上很类似红木办公桌的收款台,老板把自己整个儿埋在里面,只留下好像日落时藏在大山后面的一牙发光的秃头。
“两碗卤煮火烧!”马玲玲说。老板没言语,默默地给打了小票儿。
把卤煮放在桌上,马玲玲就开始鼓秋手机,她是给母亲发了信息,问家里怎样,需不需要她回去。母亲说安稳了,让她放心和朋友玩儿。
这她才抬起头,正看见薛妙慈用筷子舔一点儿韭菜花,舔一点儿酱豆腐,抹在块相对袖珍的猪肠子上,然后,瞅了瞅,丢进嘴里。开始还尽可能优雅,但嚼着嚼着,便不自觉地歪了头,像猫拼命用一边儿的牙齿咀嚼一块鸡骨头。
马玲玲能想到肠子在薛妙慈嘴里的不悦,于是,她一边儿把碗里的卤煮拌匀了,一边儿低着头,谦卑的教授。这种教授是带着恻隐之心的,对薛妙慈,也对那碗卤煮火烧。
“卤煮呀,你不能跟它客气。就得这么大口的,痛痛快快地吃。这种东西是臭中香,不能细咂摸,得糊涂着嚼出味儿来,糊涂着就吞进去。”马玲玲说,尽可能把她自己能领略到的馋都讲出来。她知道对于薛妙慈,是得先听出来香才能真正下嘴的,于是示范着吃了一口。
“没错儿!是吃主儿!”想不到薛妙慈还没反应过来,旁边桌子上一个穿着跨栏背心的大爷就先夸赞道。
......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两个姑娘是牵着手的。她们说笑着,在入夜的胡同里奔跑。夜风偶尔呼啸着从两人之间吹过,留一些快要入秋的味道。夏末北京的夜,还是有些凉的,只不过是那个臭烘烘的暖窝子烘了两个人的心,才让她们在此刻对那‘凉’毫无察觉。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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