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名青年,走进了一家小酒馆。什么话也不说,径直走到最里头的位子,慢悠悠地坐下。
店小二低着头,却悄悄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这位不速之客。
竹斗笠,绿蓑衣,挽起的裤脚沾了点点泥渍。他摘下斗笠,将淌着水的蓑衣搁在一边,露出里头的粗布衣来。
这料子,瞧着像是麻布扯成的,再寻常不过的农人打扮。
——如果不是他身后背着两把剑的话。
“想是这桌子不大干净,怎的擦了这许久。”
店小二一惊,见那青年剑客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连忙丢了手里的抹布,一路小跑过去,赔笑道:“客官说笑了,这店里的桌椅我日日都擦上十几遍,再干净不过了。若是客官寻出一处脏污,我小二就……就把脑袋拧下来给您当酒壶!”
“倒也不必。”剑客似乎被逗笑了,自怀里摸出一个钱袋,瞧也不瞧,径直扔到桌上,“两坛女儿红,一碟炒得酥脆的花生米。”
店小二仔细掂了掂那袋子,里头的分量少说也够这位客官喝上三天的女儿红,于是眉开眼笑道:“哎呦,客官真是大方!我这就去!”
走了几步,又觉得多收了银子有些于心不安,便赔着笑回去,小心道:“客官……可还要些别的吃食?”
剑客认真想了想,补充道:“女儿红,要上好的。”
这人,真是个怪人。店小二心想。
贰
“叔叔,你怎么带着两把刀啊?”
“……刀?”青年剑客低头看了看鼻涕快流到嘴边的小孩儿,从他离开酒馆就一直跟了他几条街。
“这是剑。”剑客笑起来,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一把天下第一,一把不值一提。”
“噢!天下第一!”小孩儿两眼放光,将挂面一样的鼻涕猛地吸溜回去,“是不是比我爹割草的镰刀还要厉害?”
剑客微笑不语。
“我爹也很厉害的,割草的时候可快啦,一刀能割一大把!”
小孩儿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一块牛皮糖紧紧黏着他。
剑客停下脚步。
小孩儿眼巴巴地望着他,盯着他手里剩下的半包花生米。
“给你吃。”剑客把花生米递给小孩儿,神情变得严肃,“但是不能叫叔叔,要叫哥哥。”
叁
途经摘星镇的时候,麦浪金黄,风送流香。
剑客想起来,如今正是秋收时节。
于是,他背着他的两把“刀”,下田帮忙收割麦子去了。
他一身穿着打扮,本就与农人别无二致,做起农活来,更是有模有样。
除了他用的“刀”,形状有些奇怪罢了。
“多谢后生了。”老汉站在田埂上,递过来一碗水,“要不是你,老汉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哟。”
碗是瓷碗,裂纹蜿蜒,边缘几处缺口。
水是泉水,清冽见底,氤氲一脉竹香。
剑客接过碗,一饮而尽,仿佛在喝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慢点慢点,别呛着了。”老汉笑呵呵地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家的孩子。
这就是农人的淳朴。或许他们不能给你金银珠宝、良田千亩,但是他们一定会用自己最好的东西答谢你,或许是一篮鸡蛋,或许是几个馍馍,又或许仅仅是,一碗水。
“后生呐,你这刀……”老汉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长得很,使着却锋利。老李托我问问,你这是在哪儿打的,改天他也打一把。”
“浮玉山。”剑客擦了把汗,继续割他的麦子,“世上只此一把,再不会有了。”
“……噢。”老汉有些失望。这“浮玉山”,一听就是个很远的地名,莫说过去要走多久,即便去到了,造这般锋利的刀,估计也要花不少银子。
银子哟,他还真的没有。摸摸身上的铜板,凑起来不会超过十个手指头。
嗐,一家老小的吃食还要仰仗今年的收成,还想什么刀呢!
肆
“天下第一的青霜剑,你便用来割草?”
月影朦胧,黑衣人自暗夜中显现。
“不是草,是麦子。”剑客纠正道。
“暴殄天物。”黑衣人轻哼一声,颇有几分不屑,“你不配用此剑。”
剑客笑了笑,将割下来的麦穗捆成束,整齐地堆在麦垛上。
黑衣人似乎被激怒了,反手抽出一把剑,直直指向剑客。
剑刃初露,在半遮的残月下泛着如水寒光。
亦是一把好剑。
“敢不敢与我比一场?”黑衣人咬牙怒喝。
“青霜可除奸恶,但从不伤无辜。”剑客淡淡道。
“天下第一剑,原来浪得虚名。”
黑衣人见他转身,忽而变换招式,向剑客背后刺去。
“铮——”
黑衣人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而后洪水般的力道汹涌而至,他不禁踉跄退了几步。
两剑相击,破空铮鸣。
千钧一发之时,剑客不知何时自背后抽出一剑,格挡了杀招,剑锋陡转,竟有反守为攻之势。
只需一招,胜负已分。
“是我输了,我心服口服。”
黑衣人吐出一口血沫,正要再说几句,忽然发现有些异样——
剑客手中紧握的,哪里是天下闻名的青霜剑?分明只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剑。
若是细细看去,剑刃似乎还有些生锈。
“你……”
黑衣人一口瘀血涌至喉间,又生生咽下去。他自诩剑术精妙,又有神兵在手,一心要与天下第一剑争个高低。若是输在青霜剑下,他自然无话可说。可如今……打败他的,竟是一把破铜烂铁么?
“招式不错,可惜。”剑客看了他一眼,收剑入鞘。
黑衣人涨红了脸,将手中的长剑丢在一边:“是我技不如人,我服气。”
“不是这个。”剑客摇头,“剑为器,器者,饮血夺命亦可,锄奸扶弱亦可。一念善恶,只在于持剑者之心。”
月下青霜,剑中瑶光。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番话。
黑衣人呆愣在原地,目送剑客离去。
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伍
剑客来到了孤月山庄。
他是被“请”来的。
“放了那孩子。”剑客神情冷峻,目光比手中锋刃还冷上三分。
“想要人,就拿青霜剑来换。”
满脸横肉的大汉将他围在中央,为首一人挟持着小孩儿,那小孩儿哭丧着脸,鼻涕眼泪一齐流到嘴边。
“青霜?”剑客微微一笑,吐出几个字,“鼠辈妄想。”
“哦?原来享誉江湖的琼华道长,竟是见死不救之人。”大汉冷笑,小孩儿的颈上立时渗出血丝。
“慢着!”剑客握紧手中长剑,似在思忖,终是深吸一口气,“青霜给你,放了孩子。”
“把剑扔过来!”大汉半信半疑,“……还有你背后那把,也扔过来!”
“哐当!”剑客面无表情地将两把剑都丢到了大汉跟前。
大汉盯着地上泛着冷光的青霜剑,猛然将小孩儿一推,伸手便去拿剑。
剑客目光一凛,抢先一步,劈手夺下就近之人的长剑,剑锋抖开,将大汉的手臂斩落。
“尔等还不速速……”
剑客正要说话,腹中忽而剧痛,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柄锋刃穿腹而过,血流不止。
剑柄上,刻着他再熟悉不过的“青霜”二字。
剑客死死盯着那把剑,目光从刻字,慢慢移动到持剑之人脸上。
泪痕犹在,挂面一样的鼻涕早已不见踪影;天真的面容上,此刻却溢满了残忍与疯狂。
月色清幽,长剑凌厉,淡青色的剑刃上,月光和鲜血在缓缓流淌。
“月下青霜,剑中瑶光。果然名不虚传。”小孩儿眼中光芒闪动,“只是不知道,它杀人的时候,是不是比我爹割草还要快呢?”
“摘星镇,数十户人家……也是你杀的?”
剑客咬着牙,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
腹部剧痛不已,没有了长剑的支撑,他几乎无法站立,只得单膝跪地。
“区区草芥,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会用青霜剑来换。”小孩儿轻轻笑起来,眉眼一派天真,“叔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爹割草的时候,又快又准。我也一样。”
他将青霜从剑客身体中抽离,狞笑着准备给剑客最后一击。
“噗呲!”是长剑刺入肉体的声音。
树影摇动,寒鸦惊起,一切又归于寂静。
“说了,不许叫我叔叔。”
陆
浮玉山下,堆着一个孤零零的坟冢。说是坟冢,其实更像一个土堆。
很小,很不起眼。
里面埋着的,是一块白布。是从衣襟上割下的白布。
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青年沉默地坐在坟冢前,拎着一坛女儿红猛灌。
他的身旁,插着两把剑。一把锋芒毕露,凌厉绝伦;一把暗沉无光,锈迹斑斑。
细雪纷纷扬扬飘落,青年又灌下一口酒,将那青光隐现的长剑拔出,置于手中细看。
长剑覆雪,剑柄上刻着的“青霜”二字,刺痛了他的眼。
青年渐渐红了眼眶,他仰头,将余下的女儿红一饮而尽。
泪眼迷蒙中,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月光也是这样的柔和,一袭白衣的年轻道长,立于屋顶上,静静地望着他。
他大声嚷道:“什么天下第一剑,可曾问过我同不同意?”
“阁下若喜欢这个虚名,便赠与阁下也无妨。”白衣道长淡淡一笑。
“好你个……你叫什么?”
“浮玉山,琼华。敢问阁下名讳?”
“无名。”他没好气道。
彼时他正年少轻狂,争强好胜,逢人便要比试剑法,又岂肯胜之不武?为此,他纠缠了这人一路。
路见不平,除暴安良,哪里有白衣救世的琼华道长,哪里便有剑客“无名”。
“喂,他们说你这剑是天下第一剑,我怎么看不出来有什么厉害的。”他抱着自己的“破铜烂铁”,不屑地瞥了那人一眼。
扶起了受惊的老人家,白衣道长轻轻一笑:“不过是家师谬赞罢了。家师曾言:'琼华仗剑行于江湖,先众生而后小我,望之天下无可及者,可谓月下青霜,剑中瑶光'。”
“你师父是谁?”
“家师浮玉山璇微道人。”
“……”原来是江湖传说无数、而今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打扰了。
柒
“喂,你怎么也在这?”
青年颓然抬头,一张熟悉的脸无限放大。
是先前那个黑衣人。
“女儿红要慢酌细品才是,啊呀呀,你真是暴殄天物!”黑衣人惋惜道。
“是么……”青年自嘲一笑。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女儿红,要这样细品。
黑衣人又自顾自走上去,伸手拂去坟冢前石碑上的积雪:“这是什么……浮玉山琼华之墓?”
他失声道:“你不是琼华道长,那……”
黑衣人瞪着青年,瞥见了他手中的青霜剑,忽而明白过来。
“道长他当真……”黑衣人说到一半,“不在了”三个字终是说不出口,不禁长叹一声。
青年望着漫天飘絮,陷入了回忆。
他犹记得,那一个雪夜,比今夜更冷,寒入骨髓,冻结为冰。
道长琼华犹如谪仙降世,生来便是要锄奸扶弱的;而剑客无名是江湖宵小,终日游手好闲,只知争名夺利。
仙凡殊途,如何能并肩同行?
白衣道长孤身前往孤月山庄,那里,有许多无辜百姓在等他相救。
眼前那人,衣袂飘飘,白衣胜雪。
无名望着他,负气离去。
当他赶到孤月山庄之时,为时已晚。
凶徒扮成无辜百姓,趁琼华不备,予以致命一击。
重伤的琼华道长,死死抓着他的手,断续道:“……剑为器,器者……饮血夺命亦可,锄奸扶弱,亦可。一念善恶,只在于……持剑者……之心……”
“你先别说话,我去寻大夫!”向来坚强的剑客第一次流了泪。
“无名,当行正道……”琼华忽而释然一笑,“倘若……不是在今日,我必与你去……去酒馆,喝上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女儿红,好喝么?”
“……妙不可言。”
飞花似琼终洒落,青霜孤傲此夜生。
捌
“月下青霜,剑中瑶光……”黑衣人啧啧叹息,“江湖中人争抢的天下第一剑,原来说的竟是琼华道长啊。”
“你为何来此?”无名拎着酒坛,却发现坛中早已滴酒不剩,懊恼地看向黑衣人。
黑衣人闻言,向他抱拳行礼:“那日听闻前辈教诲,在下羞愧不已,从此立下远志,誓要惩奸除恶,成为像前辈这样的一代侠客!故而……故而不远千里前来浮玉山,若能得璇微前辈指点一二,在下便心满意足了。”
黑衣人以雪代酒,向坟冢祭拜,而后再次对无名抱拳行礼,转身离去。
无名眯着眼,有些醉意朦胧。
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人的影子。在浮玉山,在孤月山庄,在刀剑纷乱的茫茫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