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孙守义,家住在牛郎官村,那年兵燮之灾爹娘用箩筐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米盐逃难至此,爹娘在村子南边山坡上开垦了两块田地,就算落户于此,五岁时爹爹从草市上买回来一头小牛犊。我不爱说话甚至有点嘴笨,终日与牛为伴,邻里乡亲不知我姓名只是习惯地叫我牛郎。我的妻子是天帝之女,她叫丽人,丽人擅长女红,世人只知她织得一手好锦,只知她是织女,却不知她是为我入了凡尘的丽人。
我七十七岁了,五十七年前王母娘派天将接走了我的丽人,明天又是七夕,又可以与丽人鹊桥会了。今年来身体明显乏力了,去田地里浇不了一会就咳嗽,似乎腰背也佝偻了一些,须发愈发的白了,眼睛看得没那么清晰了。昨天我想打扫一下鸡舍,大郎接下扫把,让我好好歇着;我又想把茶壶拿去溪边刷一刷,二郎硬是不让,怕我滑倒在溪边;大孙子伯图拽着小孙儿仲远手里举着刚摘的莲蓬要我讲天将的故事,呵!这两个小崽子,总不知道读些圣贤书,不想着学些真本事!初秋的阳光洒在南山上,微风带来了一些瓜果的清香,心想,就从了这岁月变迁吧,既然孩子长大了,我就服老了吧,只是此生不知还能与丽人相见几次。明天是与丽人的第五十七次相会。
天黑了,大郎二郎早早从南山收工回家了,大儿媳兰熏已经开始生火做饭,小儿媳慧心还在织布。过几天十五了,牛郎村旁的长河湾有个草市,要尽可能织几匹好布到时候换些油米,也给两个孙儿买两只拨浪鼓。兰熏和慧心都是牛郎村的姑娘,亲家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放牛娃,只是只有慧心爹娘身体还算硬朗,兰熏爹娘腿脚不方便有些时日了,好在兰熏哥哥天泰孔武有力尚能周持家中事务,农忙时大郎和兰熏也常常起早去亲家帮忙。里间有节奏地传来机杼声,这声音似乎让我想起了丽人当年织布的巧手倩影。二郎在牛圈里喂草料,点燃了几把干艾草杆子,把牛圈熏了几圈,又在食槽里添了几瓢水,把栅栏绑结实后又去鸡舍给鸡鸭喂了一升苞谷,同样在食槽里加满了水。大郎担着两只水桶从南山脚下的潭子里挑回两担水倒在水缸里,大郎本想着帮兰熏生火,不一会传来小炒肉烧糊的味道,兰熏嫌他碍事,着他院子里劈柴火去了。院里暑气刚退,大郎解下上衣系于腰上,汗水从手背沁到手心,再沁到斧头握把上,一下一下的木柴裂开声,那孔武的模样可比我强多了。伯图和仲远在昏黄的夜色里追着萤火虫,屁股上和膝盖上的裤子都磨出洞了,晚上又得找娘亲缝缝补补了,这俩孩子!似乎玩一天都不会累。
饭做好了,大郎二郎和媳妇把饭端到庭院小方桌上,为了省些灯油,家里通常在天还没黑透的时候吃晚饭。小方桌上,兰熏和慧心都抱着孙儿喂饭,这时候这俩小崽子似乎乖多了,大口大口连饭带肉一并咽进肚子里,真皮实。大郎二郎额头上的汗还在继续向外沁着,忙了一天,兰熏慧心的发髻也乱了几丝。
“爹,明天我陪你去看娘亲,你看带些什么,我晚上就收拾好,明天鸡鸣头遍就起床赶路。”二郎端着碗说道。
“是啊,爹,明天让二郎陪你去,箩筐让他挑着,你带个小板凳坐着,带件厚衣服,天凉了御寒用。明天我和天泰去趟长河湾,听说在外面跑船有来头,我跟他去瞧瞧,要还行的话,我和他合计着整条船,雇给人撑,按季收些雇金。”大郎兴奋地说道。
“兄长,听说长河湾有个教书先生,是十里八乡的名士,明天兄长拜访一下,带些精米过去看看能不能把咱伯图和仲元插先生那读些书,认几个字,以后处世不犯混。”二郎说到;慧心扑哧地笑出了声:“亏得你还知道要教孩子们认识几个字呀,你那斗大个字还是我教的呢,啊哈哈~”
慧心是读了一些书的,她祖父和父亲都是乡试的秀才,家里兄妹几个都识些个字,慧心人如其名,学啥干啥都心灵手巧,说话也温柔大气。
“是啊,所以我想让孩子们读些书像你一样的聪明,不能像我这样愣。”二郎似乎害臊得红了脸。
兰熏笑着说道:“哪有你兄长愣?没有他那把火,今天的小炒肉肯定不会糊的。”
这一说,大家便哈哈笑起来,大郎温柔地往兰熏碗里夹了两块肉。
“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办吧,明天我们早些起来”
“爹,我去把今天摘的瓜果装些在箩筐里,南瓜、葫芦、辣椒还有鸡蛋鸭蛋都放些,让娘亲也尝尝人间烟火,哦对了,还有上次岳母给娘亲准备的核桃仁,慧心早上叮嘱过呢,差点忘了,哈哈~”二郎说道。
“哼,看你这人,我叮嘱过的还有昨天给娘绣好的手帕呀,你看你又忘了是不是,爹,你看二郎浑不浑~”慧心故作生气状。
“二郎可算不得浑,也算得上浑,哈哈”
“哎呀,忘记了忘记了,不要急嘛娘子”二郎赶忙说道,说完就起身去柜子找帕子却没找到。
“看,帕子在这呢~”这时慧心早已从里间把帕子找出来了。
“二郎,我蒸了一屉点心,你也带上,还有我哥托人捎了一匹蜀锦,也给娘带去。”兰熏说道。“好嘞,嫂子”。
“二郎你收东西轻点,乒乒乓乓的,别打碎了,明天看着点。”大郎嗓门大,倒把二郎当小孩子了。说完大郎和兰熏去厨房收拾碗筷了,慧心在给孩子们洗澡,孩子们在玩水,慧心也和孩子们闹起来,二郎在收拾箩筐。
轻推院门,月光从天际洒下来,照亮了南山上的田地,那是我和丽人一起劳作的地方,没有谁会知道南山下的那个水潭丽人为它取名归田泉,没有谁会知道泉边的金桂是丽人手栽。五十七载晃眼即逝,金桂已成合抱之木,老牛在很多年前就走了,留下了他的一对牛角作为我上九天寻找丽人的载具。沿着田埂走了几步,似乎不是很困,似乎精神更好了,稻香里蛙声阵阵,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还有几声猫头鹰几声怪叫,这声音可是仲远极害怕的。记得丽人第一次和我在这田埂上散步时,她总是好奇地问这问那,那副不食人间烟火地模样记忆犹新。远处传来了仲远地哭声,大概是向伯图赖吃的或玩的没有赖到便娇气地哭闹吧。大郎不放心我在外面走远,也跟过来了。
“回去吧,爹,傍晚挑水洒了些在这块,路滑要当心些,明天还要早起呢。”
“爹年纪来了,这些景色想多看看,你说这些景色要是能挑走,能带给你娘亲看看该多好啊。”
“娘是神仙,哪有看不到的,说不定现在就在看着爹呢,哈哈。”
晚风吹来,天确实凉了不少,远远地向天河望去,眼神不好终究是件极不好的事情,花了许久功夫才找到星河里丽人住的那颗星。
孩子们睡着了,睡梦中的呓语似乎还在继续着白天没有尽兴的游戏。兰熏在里间织布,机杼前挂有一副她绣的鸳鸯图,慧心在捧着一本书静心读着,油灯昏黄,能听到灯芯燃烧的微弱的劈里啪啦声,二郎在慧心旁泡了一壶热茶。夜,是对灵魂最好的安慰,听任灵魂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呵!突然不愿意老去了!
鸡鸣头遍,天蒙蒙亮,早早地起床了,精神显得愈发的好。穿上了从前丽人给我做的葛布衣服,自天将接走丽人后,我便舍不得穿这一身,每逢七夕穿去见她,丽人总是心疼地说凡间不能织出一些好布麽。一年一次,这身衣服洗了五十六次,布料洗得发白了。年岁大了,肌肉萎缩了一些,皮肤也松弛了一些,我的身板似乎已撑不起这身葛布衣服,不那么得体了,可是那又如何呢?这是我第五十七次与丽人鹊桥相会。慧心起床做了热气腾腾的面条,还蒸了一屉馒头做干粮,二郎把箩筐早已收拾妥当,大郎打开鸡舍喂了鸡鸭又把牛牵到南山山坡上吃露水草,兰熏还在陪孩子睡觉,呵!孩子们总是前半夜有些闹腾而后半夜睡得很香。远处渐渐升起了几道袅袅炊烟,几群白鹭飞过然后停在稻田觅食,又好像听到了货郎担手里拨浪鼓的声音,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呐!呼哧呼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原来是天泰一大早就来约大郎去长河湾了,健步如飞的天泰肩上扛着一个水桶粗的冬瓜,八成是亲家吩咐他带来的,真是的,每次来总不能空着手,太客气。
“天泰哥,正好你来了,我们一起吃早饭!”二郎爽朗说道。
“哈哈,我是来找大郎的,爹爹说今天亲家公要去鹊桥,让我扛个冬瓜来,二郎待会你给挑上,昨天摘的,新鲜!”两人大着嗓门说话,倒是把孩子们喊醒了。慧心说道:“哎呀,天泰哥赶了一早上路,二郎还不赶紧给天泰哥倒杯茶去。”大郎从南山回来了,热情招呼着天泰坐下,三个人一起讨论着长河湾的行程安排,二郎尤其重视教书先生的事,反倒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兰熏给孩子们收拾停当,贤惠地出外间向天泰行礼。
吃过面条,二郎挑出了箩筐,装得满满当当的,上面覆了两块红绸子,绣了两对鸳鸯,看得出来是兰熏的手艺。大郎请出了老牛的那对角,往院里一放,牛角逐渐变成一条月牙形的小船。天已经大亮了,二郎挑着担子先上了船,大郎手里拿着一把小椅子和天泰一起把我扶进船里坐好,兰熏递过来一件棉衣,慧心牵着两个孙儿,似乎两个顽皮头也想坐船玩,很明显慧心在哄他们不要闹腾。船渐渐向鹊桥飞去,大郎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能他希望我不要再去鹊桥了吧,毕竟凡夫之躯,怎经受得住这九天之上的寒冷呢。
风呼呼吹过,转眼便翻越了南山之巅,山河壮美尽收眼底,连二郎也有些许激动了。远远听见那绝美的天籁之音,偶尔三五成群的仙女仙童从天际飞过,他们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到来,兴许有更重要的事吧。镇守南天门的依然是神武的二郎真君,几名天兵将我拦住,只在真君示意放行后才检验箩筐里的瓜果,看得出天兵倒是蛮好奇。
终于见到了丽人,她风华依旧,一颦一笑恍如初见。
“丽人!”
“牛郎!”
喜极而泣。
终究回到村子里,临别时丽人说天边锦绣般的云彩便是她这五十七年倾心梭织,织得霞光满天时便是她与我人间团聚之时,让我好生保重。
黄昏将近,晚霞焕发出五彩光芒,不由得朝着晚霞的方向走去。炊烟升起,晚风有一丝凉意,抬头望去,依然能看清丽人所在的织女星。咳嗽几声,尝尽这一世人间清苦,愿化作天边一颗星,世世代代守护我的丽人。
大郎、二郎来搀扶我了,许是兰熏和慧心做好饭了罢。
后记:
这本是七夕傍晚就写了的一篇文字,当天写到“七夕早晨”便搁笔了。工作日不方便写写东西,这个周末便匆匆给这些文字划个句号。人生路不过区区二十余年,对未来生活必是有一种向往的,对思念之苦差强领会,对婚后夫妻之间以及家长里短没多少概念,所以鹊桥相会一段始终写不出来,只能以“喜极而泣”概括之,可能等到我五十七或七十七岁时就能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