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下岗潮”、“河北药厂受影响”、“下岗职工何去何从”
他叫张大。没有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他此时正站在墙壁前,看着公共厕所红蓝色油漆刷出来的粗体字。
他抖了抖裤腰带,提步,走了出去,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天空叫蓝灰色,在现在被称为“高级色”,不过在那个九十年代,它是生活的常态基调。
张大走在路上,两边是工厂,工厂大院里的人明显少了,奶粉厂的味道不太好闻了。
他手里攥着一把画报,有年头了。他像石块子一样,缓慢的移步。嘴里像挤牙膏一样推出来的微微的喘息声让他不太说话,眼睛里像迷了沙子了。
他去领最后的粮票,饥寒交迫的感觉折磨着他,他却很平静。麻木的感觉解释为胃底里饥饿感像平静的湖水一样;冬天了,他穿的和别人不大有差别,破旧而单薄的、勉强还算得上的是棉衣的东西。
改革开放的春风没能吹到遥远的东北的土地上。轮胎上的痕迹,拖拉机的轰鸣声,西伯利亚的人民正在看着土豆和玉米发呆呢。
人生就是这样,他想着,下岗潮把他卷携着不知道到哪里去,但起码他今晚知道,他隔壁的老王也许要带着老王嫂子去“上班”,街头巷口。
女人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不是。
厂子里的食堂还冒着烟,只不过焦黄的样子,就像是,火炉里烧出来的。
他终于走到了门口,抬起手敲了敲门,耳朵红的明显,他心里想着:要到了这些下岗补助,存留着过年用吧。
领导还是领导,领导的脸上也有微微的愁云惨雾,不过不严重,也许是烟熏的。
张大攥紧了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的下岗补助,风吹过,雪落下了。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两边的树都光秃秃的,树叶早已经被环卫工人收进了袋子里。
他想着,想着他自己的媳妇儿,还有他六岁大的儿子。袖口没有锃亮,得益于他的媳妇。家里剩的一点油,可以用来刷锅。做为过年时唯一的油水儿。
摸了摸衣兜儿,烟没有了。
工业还在继续,但是时间好像停止了。他抬眼,好像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哈尔滨和沈阳大街的交叉,中央大街造型各异的冰灯和沈阳大街的虎哥;长春一汽的工人脸上带着笑容,额头上的汗珠滴进了轴承里,马迭尔冰棍在车间里供应;黄色大楼里,穷小子但是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自卑的刘洋正在走来走去,他以前和张大在一个车间里,每天刘洋的衣服上都有各种各样的钥匙,别人挂在腰边上,他非得挂在胸前,口袋前,让所有人都看到,叮叮当当的,他还和厂长的女儿谈恋爱了,厂长的女儿叫洪祥芝,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文化的标志,她借给他二十块钱,刘洋却在分手后迟迟不肯还,还撕碎了他们之间的通信。张大的手里好像有魔力一般,一边是扳手,一边是大列巴。还提了着两袋红肠,三斤格瓦斯,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两斤锅包肉的票儿,他懵懵地走到饭店里,颤巍巍的看着上边的菜单,豆芽炒肉,锅包肉,糖醋鳕鱼,他不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可是他又发现,路上的人很明显的能分出“官儿”、“百姓”和“黑社会”,这幅彩色的画面正在慢慢的褪色和消失。工厂机器的声音与他渐行渐远,雪花的触感越发明显。寒冬的风吹过他的脸,他打了个冷颤。
他继续往回走,路很长。
长到尽头就是黑暗,看不到尽头和出路。
张大还在走。
东北太冷了,把一切都冻住了。
在九十年代的下岗潮里,河北药厂相继倒闭,石家庄人醒了。京津冀地区,吃河北的,用河北的,垃圾都往河北倒。
东北工业作为共和国长子,那时候大街上的人们还不知道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被看到过,抛弃,一直都是抛弃。
后记:张大死了,死在一个冬天里。他的媳妇走了,姥姥姥爷带着六岁的孩子,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有的人看见了。——《杀死那个石家庄人》诞生了。
东北限电,无异于鞭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