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旁边床铺的天堂

本文系半撇私塾新媒体创意写作项目里程碑作品二。

我在长沙读研究生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在多年后成为第一个离我而去的同龄人,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这篇文字来源于一次记忆深处的访谈,那些过往的片段,那些早已消逝的音笑,以及去年春节与丧子之母的电话联系,构成了这次访谈的全部元素。在今夜,2017年12月的夜晚,这些元素带着最深切的回忆化为一曲触动心弦的挽歌。打开那扇岁月之门,你好,博哥!

当我推开寝室门,他从靠里的床头探出结实的身板,朝着我的方向微笑,夏天的香樟树在窗帘后面撩动着斑驳光影。他问候一声便又躺下了,他的声音带着成熟男人的沙哑,而浓厚的北方口音暴露了他的北方人身份。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睡在我旁边床铺的小哥,从此像一枚浮雕,镶在岳麓山的风景中。

研究生时代,我们的生活主要围绕着各自的实验室或课题组进行,因而即便住在同一寝室交流的时间也仅局限在睡前的一两个小时内。所以,我和博哥的交流通常是通过卧谈的形式。他并不健谈,但总是在卧谈的时候讲述自己的故乡以及过往。

博哥的老家在陕西渭南农村,家境并不好。虽然地处关中平原,但渭南是全国排的上号的缺水地区。他谈起家乡来总是很激昂,但他很少提及他的家人。印象最深的一次他谈起了家乡的水窖,那是一种挖在地下用于积蓄地表雨水或雪水的设施,在博哥严重缺水的家乡,水窖提供着几乎一切的用水需求。他谈起水窖的时候提及了死亡,他说:“时常有村民家的媳妇跳水窖自杀,这种情况下这个水窖就会被弃用封掉”。他说这话时并没有附加上自己的评论,此时寝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倒是作为听者的我不住发出几声叹息。

在985高校就读研究生的他从小便是家里的骄傲,或者说是整个村子的骄傲。高考时以优异的成绩被北科大录取,至于他为何要屈身来中部地区深造,一直是个谜,不过一般认为是由于专业的缘故,因为在材料学方面地处岳麓山下的这所高校实力非同一般。但他的研究生生涯按他的说法是很不完美的,更甚说是一种光荣的挫败。学术方面受导师培养影响无甚成绩,发表的论文大约刚刚够学校的毕业要求。择业方面,由于正赶上行业不景气,费尽周折才应聘上一家位于重庆的制造企业。

对于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他似乎很期待,甚至在入职前便经常在微博里转发这家公司的各种利好信息。作为比我高一级的学长,他先我一年毕业,送别宴之后我们便很少联系了。直到我也毕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打电话向他询问了一些由于他那家公司的情况。知晓我正在应聘同他类似的工作岗位,博哥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不要上当。当时的我很固执,反问一句“既然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还待在那”,他回了句“师弟,你不懂”。是啊,我真的不懂,因为正是在这份工作进行将近两年的时候,他永远地离开了。

不听前人劝告的我进了博哥所在集团下的另一个子公司。这家公司虽然表现出高科技的一面,但实质上跟传统电子制造业并无明显区别。工程师的岗位工作差不多相当于高级操作员,因而并没有太大的技术含量,而公司的国企背景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光环,反而一味继承了其令人诟病的管理模式。现在的我早已离开了这家公司,为了所谓的“安稳”,折腾自己并耗费自己的青春实在不值得。

我选择离开从很大程度上看是受到了博哥事件的刺激。按家里人的说法,他是在去年四月底离开的,说是失踪,但有人反馈他是跳长江自杀的。大概在稍早时候我们还联系过,那次我去重庆玩耍,但终究没能同他见面,他说工作加班特别忙没空。再一次跟他联系却已经是春节了,我照例用微信给大家发新年祝福,却怎么也想不到,收到的回复却是他的噩耗。回复的信息是博哥的妈妈发出的,当她告诉我博哥的事情,我连说了好多个“这怎么可能”。在大年夜,我在电话中安慰这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得知我是博哥的研究生室友加集团同事,阿姨向我询问了许多东西。阿姨说,博哥对她来说就是一个谜,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这让我感到震惊。阿姨甚至向我索要一些关于博哥的影像资料,原因是她的儿子甚至连几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给她留下。我并没有关于博哥的任何照片,所以只能对阿姨说抱歉。

后来,我又去联系博哥的几位研究生同学,对于博哥的离去,他们也很费解,但却显得那么平静。他们说,博哥跟他们几乎没什么联系,即便是在班级群里博哥也很少说话。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总是在尝试着孤立自己,在那个封闭的世界里有些东西却是无法挣脱的,那是一些不能说的秘密,一些不能向他人诉说的困惑。他们很争强好胜,但在现实变化的冲击下,他们却又因为出于某种权衡而放弃了改变。我想,博哥就是这样的一类人。

现在想来,似乎在几年前我便应该注意到这个问题,那时的博哥总是喜欢自暴自弃。也或许,在谈到那口被封的水窖时,他便已经对故乡和死亡有了属于自己的答案。关于博哥的其他事情我并不想去发掘更多,我相信我旁边床铺曾经住着一个天堂。其实,我很想见一见他经常提及的那个女神,那是怎样的一束光,在天堂门口晃着梦的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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