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他是十九岁那年遇见母亲的。
我家在北方的一个小镇,天空时常是干爽洁净的蓝,最美的是夏天七八点时黄昏的残阳洒在边陲土地上,像小时候奶奶在村子里炸的酥油糕,柔和中透着金黄,寂寥地发着光。
父亲说,遇见母亲的那一天,亦如此黄昏。
父亲十七岁读完初中就离开从小长大的农村,来到城市寻找机会,那时候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什么名堂来。
父亲开始跟着老师傅学艺,木工水电工都要涉及。渐渐的他对城市的高墙铁马熟悉了,一个毛头小子逐渐成熟起来。
记忆中96年的那个夏天好像很闷热,父亲穿着松松垮垮的工服在中心广场的路边小摊吃晚饭,那天是他第一次遇见母亲——带着少女特有的丰满,穿着普通的牛仔裤在广场上散步,金黄的残阳洒在母亲脸上,勾勒出唯美的影子。
父亲说那时候你妈真好看啊,当时我就舍不得走了,心想我要是能娶到这个女孩让我干什么都行。
于是父亲小心翼翼地上前搭讪,96年并没有普及手机,父亲光靠着一腔热情和冲动走向眼前的女孩。
后来搭讪真的成功了,两个炽热的生命碰撞在一起,交织成一束跳动的火焰,忘情地燃烧。他们每晚会在广场上散步,父亲说那时候的广场还没有现在这样大,但是每当夏天的夜晚,总会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而他和母亲就在这样热闹的人群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炎热而美好的夏天。
父亲年轻时喜欢骑摩托,遇见母亲之前是一个人驶过大街小巷,后来骑摩托时身后总会有一个身影,紧紧抱住父亲的腰,短发在风里飞扬。他们骑着那辆小小的摩托,走过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每条街道都洋溢着欢笑,每个角落都住满了他们的美好回忆。
千禧年,我出生了,给这个小小的家庭增添了一份温馨,小时候家里穷,吃肉的时候不多,父亲总会把碗里的肉夹给我和母亲,骗我说他只喜欢吃骨头。因此,直到四岁之前,我吃完的骨头从来不舍得扔,说要留给父亲。
后来家里渐渐富裕起来了,七岁那年我们家在那个北方山里小村第一户拥有了小车。还记得父亲开车带着我和母亲回村过年时候脸上掩不住的骄傲和喜悦。村里人都说,刚子命好啊,不仅有了出息,还娶了个好媳妇。
生活一旦好起来,就会使人沉浸在幸福的幻境里,使人以为岁月静好是生活常态。我就一天天长大长大,从砖瓦房搬到楼房,从小学升到初中。
但是,初一那一年,一切都崩塌了。
正月十五,到处都张灯结彩,那天放学时父亲却反常的没有来接我,我被告知今晚去姥姥家住,我在姥姥家过了一个冷清的元宵节。
第二天早上舅舅来接我,我本以为要送我去学校,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医院楼下。舅舅说话的声音逐渐带了哭腔。
我浑浑噩噩的下车,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大人们说让孩子见见最后一面吧。父亲面色苍白,拿烟的手在不停颤抖,我头一次从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眼里读出了绝望。
母亲去世了。
就在中心广场,母亲出了车祸——当初缘分开始的地方,也结束了这段缘分。
那段日子父亲绝望至极,他说钱没有用了,用半辈子的积蓄为母亲置办了葬礼,把那栋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平房也卖了出去。
我记得最后父亲定定地看着房子,紧抿双唇,眼里充满了悲痛、绝望和麻木。我想若是心碎有声音的话,此刻一定震耳欲聋。
父亲说,他和母亲从结婚起就在这栋平房里。
在收拾杂物的时候,我看到了那辆放置已久的摩托车,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就像那段被岁月封存了的记忆,已被抛在记忆的角落。
自从我出生以后,父亲就没再骑过它。现在也该送走它了。那辆珍贵的意义非凡的摩托车啊,被人以不到一百块钱的价格拖走了,这一拖,失去的不仅仅是那油漆黑的铁皮,更是父亲和母亲最珍贵美好的记忆,年轻时的声声欢笑和承诺,平凡而幸福的琐碎,父亲灵魂最深处的羁绊。这一拖,一切都散了。
从那之后父亲带着我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生活,新的城市繁华而陌生,令人不安。父亲说在那个城市他和母亲的回忆太多了,满目所及皆成疮痍。所以他带我到新的城市重新开始。
父亲说,人生里充满了过客,有的人只能匆匆的在岁月浮沉瞥上一眼,可这一瞥,一眼万年。
他说世界上遗憾的事情太多了,他对于过往的一切都很庆幸,他步步虔诚地走过,也作一个匆匆的过客。
他说生命总会有热烈和空洞,我们太渺小,渺小到只能接受,他说岁月无常,他说曾经沧海,听说珍惜眼前。
如今,四年过去了,我们对这个城市熟悉了,每年的正月十六总会回到故土去看望母亲,悲伤不像当初那样深入骨髓了,父亲也没有再娶。
有的过客,匆匆一瞥,一眼万年。
曾经沧海,踽踽人间。
文/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