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杨德昌的《恐怖分子》、《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独立时代》、《麻将》、《一一》,很爱这位导演。可以说,他是我最爱的台湾电影导演,超越李安和侯孝贤,完全没有人可以和他匹敌。
可是,我只对《牯岭街》和《一一》有印象,《独立时代》有依稀的印象,剩下两部,几乎完全不记得。不是电影不好看,实在是看的时候年纪太小。《牯岭街》和《一一》反复看了很多很多遍,才会记忆深刻。可就算是看了多遍的这两部,我也不敢说我就悟透了杨导想表达的一切。我只能看到我想看到的,于是每次重看,就会产生不一样的体验。
连他的作品都记不清,自然也就对他的生平不甚了解。除了知道他与蔡琴有过一段长达十年的柏拉图式婚姻外,我没有关注过任何他本人的事,直到看到这本书。就像《星际穿越》里突然从书架上掉落的书,砰地发出一声响,迫使我将它拾起,重温,然后知新。
16位影人的采访,组成了这本书。有杨导的好友、搭档;也有他的弟子、演员。这个高大的导演在他们的描述和回忆中逐渐清晰。
在同辈的好友眼中,他是坏脾气的,坚持己见的,用英语思考的,为了作品好看不惜一切代价的。他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筹备一部电影,经常在已经完成大半的时候想要放弃改为另一个故事;他的台词不许演员随意改动,因为每一句台词都有他的用意;他对每一个细节都很苛刻,他追寻自然的东西,表演,以及光线、声音。这个美国回来的高瘦大男孩,总是在腰里别一个随身听,观察着生活,反思着生活,配着古典乐。
在晚辈眼中,他是笑眯眯的,爱听故事的,愿意传授指导和鼓励年轻影人的。他总是爱问对方对某个地方某件事情某部电影有什么想法看法;他宁可让对方复述一部电影而不是自己去看;他需要知道其他人的想法,而不是他自己的。他总是能搭建出一个非常庞大且完整的故事,饱含了当下的社会背景、人际关系和情绪;他也总是用情绪来挑选演员,素人演员里自发的情绪会令他感动。他鼓励每一个想学电影拍电影的年轻人,不吝啬告诉他们经验,甚至常常唤他们来帮忙打工,随他们偷师。他带出了《赛德克·巴莱》的魏德圣,带出了《不能没有你》的戴立忍,还有《一页台北》的陈俊霖。这些弟子们的身上,至今还散发出师傅的气质。
他是热爱电影的,所以在念完了电子工程学硕士之后,在已经申请到了麻省理工及哈佛的建筑系之时,朋友问他:你念完建筑会不会还是想拍电影?他想了想,毅然回台,开始拍片。感谢他的这位朋友,不然我们将没有这美好的7部半电影。
7部半,和塔可夫斯基一样,只留下了7部半的作品,却够我们一直看,一直看,直到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明白自己所在的空间和轮回。就像《牯岭街》中小四手上的手电筒,在黑暗中慌乱地扫出轮廓;就像《一一》中洋洋的镜头,找到自己看不到的那一面;就像塔可夫斯基《乡愁》中的蜡烛,无论是否行得通,我们都要点燃希望,用灵魂去拓展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