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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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过后,影子会长一些,阳光从45°角的天空垂落,然后散开,像一股巨浪扑打在四下的农田、街道以及房舍,人们受不了这热,安静地躲在阴凉处。有一些核桃树上了年纪,在风中挥霍完密集的树叶之后,将肢体暴露在日色之中,越晒越黑,它们一动不动时,像闭着眼睛睡去,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陈希望在这秋后干热的天气里谈了一场恋爱,在此期间,他回来过两趟。不过今天,他回老家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为期两个月的恋爱画上休止符,他来,还为一件更要紧的事,那便是参加葬礼,参加他奶奶的葬礼。

陈希望的奶奶死了,大概是在三天前,或者两天前?他不太确定。最近,他对时间的感知似乎也越来越迟钝了,只记得他接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有个男人低沉的声音,说,你奶奶死了。陈希望那时候正准备刷牙睡觉,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托着牙刷在嘴里来回搅动,听到这个有些突然的消息,陈希望迟疑了一会儿,将牙刷抽出,用满是泡沫的嘴巴嗡声吐出一句:奶奶死了?电话那头响起“咚”的一声表示回应。

挂掉电话,陈希望用清水反复漱了好几次口,他龇着牙站在镜子前,扭着头在牙缝间盯来盯去,仿佛奶奶是刚从他牙齿间吐出的那句话里死掉的。

做完这些,陈希望便浑身疲倦地瘫软在床上,也没有脱掉那双有些硌脚的皮鞋。他可以今晚就回去,只要三十多块钱拦个出租车去到城北的老客站,便可以在那里找到很多跑夜路的私家车,接着再和一群赶夜路的人一齐塞满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便可以随轮子一路轻飘飘地向南方滚去。

但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了,电话里说的是“奶奶死了”,而不是“奶奶快死了”,所以,他在今晚赶回去,或是明早再从容收拾行李回去都没有什么分别了。而且,他实在无法忍受一群人长时间弓着身子挤在一个狭小的车厢里,那些充斥在空气里的异味和嘈杂声会使人窒息,再加上某些没眼力见的人还会砸吧砸吧地嚼起一根烂烟,把呛人的烟雾弄得满世界都是,窒息感就更足了。这时候,如果山路再颠簸一些,可能还会伴随着眩晕、胸闷、绞腹、呕吐等症状,那时候,简直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要不,要不再打个电话回去,确认一下奶奶是不是真的死了?

通话记录里那个叫“酒鬼老爹”的备注很快地映入眼帘。陈希望仰躺着,将手机举过胸前,他的手指在那醒目的四字上停留良久,却迟迟没有按下去。此时此刻,他又犹豫了,这犹豫令他回忆起某些不愿回忆的往事,接着便令他不悦。他一把将手机甩在旁边的枕头上,手机磕到灰色的枕套,轻弹一下,背面朝上弹落在床沿。手机还有至少七分之四的部分还留在床上,所以它不会掉下去,就像他的身子大腿以上的部分都还留在床上。陈希望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了手机背面的图案上,那里有一只白色的看不出品种的狗正朝他咧嘴笑。真是的,这个表情分明是人类才会做出来的,人总是想当然地把自己的意志和情感强加于一些毫无关联的事物之上,接着使它们扭曲、变形,然后,还要在这些可怜的事物上无限度地表演起共情的戏码,这可以说是一种很不要脸的矫情了。那只狗此时还是一样撑开双臂,做出索要拥抱的姿势,一只甚至都不能动的狗又懂什么呢,陈希望有些悻悻地扭过头去。

只能塞下一个人和一张床的房间此时在白色的寂静中变得空旷起来,圆形的日光灯被小小的灯头抓紧,在一根细绳的牵引下一动不动地悬在天花板以下三十公分的距离,有一只蛾虫绕着它转,不时撞进强光里,和灯罩发生摩擦,仿佛下一秒就会把自己绕进去。

陈希望将手举过头顶盖住眼睛,白光太刺眼了,而房灯的开关在进门的右手边,他起身再走过去需要至少四步。四步,多远的距离啊,有时候人就是在这么远的距离里走散的吧。陈希望的头又疼了,他向右扭动身子,侧躺着,如果朝左,会压着心脏,他会出现难以呼吸的感觉。他抱着头闭上了眼睛,之前刺激视网膜的强光此时化成了一些细瘦的闪电在他更深的眼球里晃动,接着是轰鸣的雷声,一种金属质感的铮鸣声在他大脑里扩散开来,好似编织着一张网,接着,有什么东西落在上面,被缠住,然后挣扎,会是什么呢?样子像是口红……陈希望举起右手,撑开掌心用力在耳边顶了两下,大脑里的轰鸣声减退了一些,但,渐渐出现了耳鸣,鼻子里似有什么液体淌下,他抬动眼帘,略微撑开一条缝,一抹白色的黏稠液体正盘旋在他西装领口的位置,是鼻涕。陈希望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几天前,热水器坏了,他用冷水冲了一个澡便成了这个样子。

陈希望回来时拉了一个大箱子,里面装了一件换洗的灰色短袖和浅蓝色牛仔裤,外加一双拖鞋和一袋零食。前来接他的小眼睛女人不知道这些,争着要帮他提行李。噫,小望的行李可真轻。小望?感觉是一个很古老的名称啊,上一次有人这么叫他,还是在五年前了吧,是啊,他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面前这个女人了。女人没有穿戴孝服,简单地套了一件胸口印有深褐色花纹的卫衣,裤子是大号的休闲裤,把下半身撑得肿大,头发剪到齐肩的位置,微卷,染的发素很浅,呈浅灰色,在阳光下有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陈希望抬手看了看表,是下午三点二十几分左右,他起晚了,错过了早班的火车,于是不得不和六个人一起挤进一个小车厢里,经过七个多小时的折腾赶了回来,好在一路上并没有呕吐。老家在一座山丘的凹槽处,从大路下车,有一条青色的石子小路盘旋着通向那里,小路很窄,不能通车,需要步行五百米左右。

陈希望红肿着脸,一路上没有过多的和女人交谈,他的大脑还是晕沉沉的,四肢也有些发酸和无力。昨晚,他跑出去之后本是冲着药店去的,却刚巧跑到了一个酒馆门口,于是他干脆走进去喝了个烂醉。这样做的结果毫无疑问加重了他的感冒,陈希望一路不停倒吸着鼻涕,像一个过度饮泣的人所具有的那种反应。

奶奶她已经八十好几了吧,走得也算安详。女人单手拖着行李箱,走在陈希望的右前方,说。嗯,八十七,陈希望回应了一句。说起来,小望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奶奶了吧,奶奶她——这里变化了很多吧,这条水以前还可以喝的,现在给这些鸭子们糟蹋了。女人嘟着嘴指了指旁边的溪水,溪流清澈,阳光映射下的水面如镜子一般光滑,上面有一群戏水的鸭子挥动短翅撕扯着尖涩的嗓音。陈希望没有回应女人的话,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开始擤鼻涕。

十几天前,陈希望回到老家,奶奶正坐在一张老年椅上举着一个红色的功能机贴在耳边听曲,奶奶很久以前就患了老花眼视力退化,但听力一直可以,能够与人正常交流。奶奶,你又在听歌了。陈希望稍微抬脚,走三级台阶上去,跨过了那道矮矮的门槛,这里是老宅,装着陈希望的整个童年生活,爷爷走后的十几年里,奶奶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儿。哦,陈希儿,你来看看,我这个曲子怎么翻来覆去都是这首啊,我已经连着听了好几天了。奶奶将手机放下来,然后双手撑住椅子两端的扶手试图站起来,陈希望走上去搀扶,奶奶摆手,说,不用,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是能起来不是?陈希望笑了笑,退到一旁。奶奶将手机塞给陈希望,从旁边搬过来一张稍矮一些的塑料椅,又走进里屋翻出来好些零食拿一个白色袋子装着,放到陈希望面前,她又坐回了椅子上,指了指袋子,说,里面有你喜欢的,一会儿再弄晚饭。陈希望从袋子里掏出一包酒鬼花生,撕开,递了好几颗花生进嘴里,嚼烂,说,你可能按了上面的哪个按钮,弄成了单曲循环的模式,如果你不再按一下,它就会一直播放这首。那我每次都需要按吗?奶奶接过陈希望递过来的手机,问。不用,我已经帮你设置好了,以后你还是按以前一样听就好。陈希望又递了几颗花生进嘴里,说。那就好,我老是记不住哪个按键是哪个,人老了,真是不中用呢。奶奶侧弯起身子,有些卖力地将手机塞进左边的衣服口袋,接着说,之前,还有秋丫头帮我弄,她懂得多,这些小玩意儿也是一弄就好,有次这个小玩意儿怎么也不出声,我寻思着被我用坏了,但秋丫头几下就给弄好了,真是个聪明的丫头。哦,秋丫头你知道的吧,就是小时候一直黏着你的那个叫秋生的丫头,你别看她以前又小又弱的,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她呀,几天前还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跟我聊了很多。话说这个小玩意儿也是她给我买的,还有打电话的卡。嗯,上次你跟我说过,陈希望说,他已经将一包的花生吃完,将袋子折叠成好几层放在手里把玩。哦,是嘛,嗯,已经说过了呀……奶奶看向阳光偏斜的窗外,似是在回忆什么东西。

不过,秋丫头还是出去了呀,说是去找那个十几年前跑掉的女人,要我说,那种女人还有什么好找的,她根本算不得半个母亲是吧,有哪个母亲会丢下自己那么小的女儿跟别的男人跑呢,真是难以理解啊。不会找到的吧,一个失踪那么久的人又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呢,她既然在一开始选择消失,就应该一直消失下去的对吧。奶奶一直看着窗外,眼皮间撑开的缝很小,像是闭着眼睛,这一长串的话也似乎并不是对陈希望说的。陈希望不知如何回复,于是又撕开一包花生,默默地咀嚼起来。说到底,是大人过于无情了吧,陈希儿你一定也很难过吧,那时候,你那个酒鬼父亲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奶奶的双手在大腿上揉搓着,眼睛睁开了一些,说。奶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不谈这个。陈希望说。是嘛,陈希儿你虽然也是一头的卷发,眼睛和鼻子也跟你父亲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但可能还是更像你母亲吧,你跟她都是一样不会大声说话的人呢,即使很生气很生气也不会随意爆发的吧。奶奶转过头来看着陈希望,说。怎么会奶奶,我没有生气,陈希望捡了半颗花生丢进嘴里,眼神躲开。

所以啊,我一直也不愿和他们住在一起,如果我搬过去,陈希儿你也不会再来了吧。奶奶接着说。奶奶,我会来的,你搬过去住吧,也有个照应。陈希望挪动凳子朝奶奶坐近了一点,说。余晖从半开的窗户投进来,映在奶奶半边的脸庞,那张干瘪而瘦削的脸似乎又有了一些血色。陈希望看着,有些心疼,奶奶已经很老了。

其实,你走后,你那酒鬼父亲已经戒酒了,这些年,他肝脏不好,一晃老了许多,虽然有西西在,但她要照顾她的理发店,还是很少回来的,当然,你们姐弟俩都有自己的事业要忙,但,一家人总归还是要聚一聚才好,人活着,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对吧。你那酒鬼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肯定还是很希望见见你吧。要我说,在倔脾气这点上,你们父子俩倒是出奇的一致呢。奶奶扭头看了一眼余晖透进来的方向,半眯着眼睛说。陈希望微低着头,没有言语。奶奶接着说,所以陈希儿,原谅你的父亲吧,虽然他当初确实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但你们终究还是父子啊,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窗外似乎有风,从那棵茂盛的核桃树上噼里啪啦搜刮了一阵枯叶掉落下来,叶子向下盘旋着,似长了翅膀一般,飞到院子里,停下。

我知道,奶奶。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责怪父亲的意思,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没法原谅自己,没法原谅那个害死母亲的自己。陈希望抬头,说。风停了,满树的叶子停止摇晃,有几只雀鸟嬉闹着飞过,院子里沉默了一些。你说什么呢。在这件事情上,陈希儿你要搞清楚,不是你害死了你母亲,而是你母亲救了你,不顾性命地救了你。如果你真的抱着这样的想法,你想想,你母亲,她又怎么可能会心安呢?奶奶看着陈希望,有些激动地说。不,奶奶。你不知道,我逃走了,我在那时候逃走了,而且是头也不回地逃走,我知道我是个多么糟糕的人,我恨透了自己,恨透了,因此,我没有理由责怪任何人。父亲,姐姐,还有奶奶你,你们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陈希望双手紧紧攥着花生袋,将里面的花生挤压得滋滋响。胡说,那时候,你还那么小,根本什么都还不懂,你现在所说的这些也不过你想象出来的,事实根本不像你讲的那样。听着,你母亲的死与你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奶奶用大于平时的声音吐出这段话,说完,猛烈地咳嗽起来。不,奶奶,我记得很清楚,我清楚地记得我逃开了,因为我害怕被责怪,我当时心里想的竟然是早点跑开。不可思议吧,一个六岁的小孩竟对自己母亲的生死熟视无睹,到头来只关心着自己会不会因为任性而被责怪,那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去叫人,而是自顾自地跑开了。很荒谬吧,完全像是恶魔排演的剧情呢,它让我相信小孩子的灵魂也可以是邪恶的,是的,邪恶,我越长大,附加在这份邪恶之上的罪恶感就越重,事到如今,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向你们坦白这一切,更不要说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去谈原谅了。我想我一直以来,都只是把自己伪装成了受害者,试图通过这样的举动来减轻一些自己的罪恶感……

夕阳从围墙外沉下,院子里的光线暗淡了一些,没有风,满地的枯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陈希望抱着头坐着,奶奶的手指在胸前反复交缠着,有两滴清楚的浊泪久久地悬在她凹陷的眼睑。

对哦,奶奶过世的消息,你们有通知秋生吗?陈希望将擤完鼻涕的纸巾叠成一团丢进旁边放置的铁皮垃圾桶,说。秋生?谁?女人扭过头来,问,接着说,哦,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住在奶奶家隔壁的那户人家的女儿,嗯,姓于。怎么了,为什么要通知她呢?而且,她家好像已经搬走了呢,应该联系不到了吧。可以打电话,奶奶的手机里应该有存她的号码,陈希望说。电话?奶奶没有电话啊,奶奶没有在用电话吧?女人停住脚,一脸疑惑地看着陈希望。

两天后,陈希望和一群人一起送走了奶奶,秋生没有来,因为找不到奶奶的手机。陈希望躺在床上,有些失望,其实他倒挺想见见秋生的,如果她真的如奶奶说的一般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想来她应该也十七八岁了吧,那时候整天坐在他肩膀上说长大要嫁给他的小女孩现在过得怎么样呢?不会和他一样糟糕吧?陈希望捂住头又猛烈地咳了几声,他的感冒加重了,奶奶下葬那天下着小雨,陈希望淋了一阵便觉得感冒已深入骨髓,大路到老家五百米的距离都不得不歇上好几段才走完。

小眼睛的灰头发女人用开水泡了一包感冒药给他,陈希望喊了一声“姐”,端起杯子趁热喝下,但没有什么作用,大脑还是昏沉沉的,还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剧痛。陈希望朝右蜷缩着躺在床上,女人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得去医院。陈希望双手倒撑着,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坐着,说,小感冒,不妨事儿,老——爸呢?陈希望回来之后在门口单独见过父亲一面,但他俩都斜着肩匆匆而过,没有对上话。爸出去了,说是去见什么人,估计又得很晚才回来。姐姐说着,把杯子收回去冲了两道开水在橱柜里放下。哦,这样啊,陈希望嘀咕了一句,爬下床穿好了鞋子。今晚,他准备去见两个人。

陈希望已经来到了门边,外面下着小雨,窸窸窣窣的,没有月亮,院子以外的世界显得漆黑,只有远处的路灯在黑暗里透着些许光芒。陈希望穿了一件带帽子的黑色外套,反手将帽子往上一甩扣在头上,便一把钻进雨里。小望!女人在后面喊,她追出来,递给陈希望一个黑色的圆筒,说,伞。嗯,谢谢姐。陈希望接住,将伞撑开,说。雨落在伞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增大了一些。陈希望左手撑伞,右手将帽子取下来,揉了揉有些散乱的头发,向前迈开腿,跨过院门。小望!女人又在后面喊。陈希望停住,回头,说,什么?女人在房檐下面对着陈希望站着,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许久,她说,对不起,然后跑进屋去。伞很大,可以装下三个人,陈希望站在伞下,暗自笑了笑,他左右环顾,觉得伞底下有些空荡。

出了院门,陈希望左拐顺着小路往上走去,鞋底的感觉硬邦邦的,是那条熟悉的石子路。走了一截之后,最后一盏路灯也退到了身后,陈希望掏出手机将电筒打开,照明。铺满石子的那一段路也走尽,脚底下出现了淤泥,黏糊糊的感觉从鞋底顺着爬上大腿,陈希望收紧裤腿,走慢了一些。

翻过小坡,经过一处枯草覆盖的荒地,陈希望在两道矮松林之间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但他,又很快地停下脚步。那里,正站着一个人影。陈希望熄灭手电筒,朝人影打量,周围没有足够的光线让他进一步揣摩人影细致的轮廓,但他大致猜出了那是个男人,且背对着他站着。雨散落在身旁的枯草上,发出细微而庞杂的摩擦声,陈希望已经收起了雨伞,转身朝后走去。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母亲坟前的,除了他还能是谁呢,陈希望仰头看着夜空,雨水在扑向脸庞时,没有感到特别多的凉意,而只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哀,从身体的最中心覆盖至全身每一个毛孔,像长出刺一般令他毛骨悚然。

我说你真是个带来不幸的家伙。男人将啤酒一饮而尽,把空酒瓶重重砸在桌上,指着陈希望,说。爸,你喝醉了。陈希望站起来,伸手将男人手里的空酒瓶夺过来,说。你就只会说这句!男人在椅子上坐直,转过头对陈希望旁边那个长头发的女孩说,嗯,儿媳,你家过来这里有多远?伯父,我家在北边,到这儿也不是很远,七个小时的车程,坐飞机再转车的话差不多三个小时吧。女孩抱着手,说。爸,你真醉了,人还不是你儿媳呢。走,我们先送你回去。陈希望站到了男人身旁,说。你闭嘴!男人撇了一眼陈希望,继续说,儿媳啊,那万一要是你出现点什么状况,这家伙能第一时间赶过去吗?我是不太相信的。伯父,希望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女孩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爸,你说什么呢,什么叫出状况。你不要在这儿说胡话了,走,我们回去。陈希望说着,试图去拉男人。是啊,爸,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就先到这儿吧。坐在男人右边的小眼睛女人也坐起来搀扶男人。

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我还没有喝醉。呐,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能保证她一直安然无恙吗?你能保证你不会像害你妈一样把她害死吗?男人指着陈希望的鼻子,说。你说什么?陈希望将搀扶男人的手放下,说。我说,你——是个不幸的家伙,关爱你的女人最终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啪”的一声,空气中满是寂静,陈希望的右手已经甩在了男人的脸上。男人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陈希望,推开他,从他的肩膀前挤过,夺门而出。

那天凌晨,男人用刀子捅了自己。陈希望和两个女人在手术室门口坐了一夜。话说十五年前该死的其实是小望吧。那个名唤姐姐的小眼睛女人此时低着头坐在医院里的冷板凳上,双手紧握在一起抵住额头,说。陈希望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一个多月后,男人出院了,杀了一只羊庆贺,亲朋好友和邻居都过来探视。陈希望端了一碗茶,弯着腰双手递到男人面前。出去!男人喘着粗气,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以后这个家有你没我。陈希望杵在那儿,像根哑掉的木头一般,双手僵在半空中。没听见吗?我说出……话没说完,男人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众人劝住男人,陈希望将茶放下退了出去。这一退便是五年之后。

陈希望沿着小路返回,穿过大路,来到了另一条较宽一点的泥巴路,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立在那里,树下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陈希望走过去,在女人面前站住,女人穿了一件红色的卫衣,身材瘦削,像一卷烟盒一样立在那里,头发蓬松着扎在脑后,皮肤很白,嘴唇有些暗红,一字眉细直,像是刻意拉长了一般。陈希望想开口叫她,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于是说,你,等很久了吧。没有,我刚到。女人回答,接着缩了缩脖子,看起来有些冷。陈希望将外套脱下,给她套上,说,夜里不比白天,冷得慌,可别像我一样感冒了。陈希望里层只穿了一件灰色短袖和长袖薄毛衣,冷风不时四面八方吹来,他此时也察觉到了巨大的冷。女人轻轻靠过来,将陈希望抱住,将脸埋进他的肩膀。

我们分手吧。陈希望说。什么?女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陈希望接着说,你穿了一件红色的卫衣,我不喜欢穿红衣服的女人。哈?这算什么?开玩笑的吧,你个骗子!女人愣住,眼睛越发直直地盯着他。是吧,也有人说过我是骗子。是一个可爱的小家伙。陈希望笑了笑,说。你说什么?女人不解的语气中带了些怒气。就像你说的,我是个骗子,所以我们分手吧,趁还没有产生太多的纠葛。陈希望还是一副冷静的口吻,说。可你吻了我,女人说。我很抱歉,陈希望低着头回答。你还脱了我衣服,你真无耻,女人接着说。这一点,也很抱歉,陈希望还是低着头回答。你他妈别像个傻子一样!玩弄我的感情是吧?女人愤愤地喊了出来。对不起,陈希望的声音被咽回到了嗓子眼里,几乎听不清楚。为什么要分手,起码告诉我理由。女人用稍微缓和的语气说。嗯,大概是因为你太小了,你还在上学。陈希望回答。大概?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不对,还不是当初,是两个月前。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还在念高中的吗?女人说。嗯,我知道,所以到这儿了吧。陈希望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你是喜欢着我的吗?不对,我不该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来。女人咬紧了嘴唇,说。讲实在的,我不知道。陈希望说。你不知道?女人斜着脸,问。是,我不知道,我甚至都记不起来你的名……没等陈希望说完,“啪”的一声,女人的巴掌便结实地甩在了陈希望脸上,她将外套脱下来,一把丢在陈希望面前,同时丢下了一句,算你厉害,然后迅速地转身离开。

雨下大了一些,声音穿过梧桐树落在地上,接着碎掉,飞溅成迎面而来的凉意扎进肌肤里,然后在血液中散开,把冷的信号传输至每一处感知神经,让人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梧桐树的叶子瘦削,蜷缩着躺在雨水中,还有一半还耷拉着脑袋悬在半空,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或者飞走。陈希望拾起外套,甩了甩附着在上面的雨水,摊放在左手上,然后看女人离去。远处路灯的光芒只能延伸出极弱的一部分过来,女人的背影变得模糊,一晃一晃的,在雨中显得瘦弱而可怜。陈希望有些后悔,或许他该温柔地结束这一段关系,但无论如何,还是伤到她了。或许,他该追上去,跟她道歉?说,刚才只是脑袋抽风了,其实,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和你组建家庭,想和你过安稳幸福的生活。我们完全没有理由伤害彼此,我们是同样的人,生命是悲剧还是什么的,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我们相互喜欢,只要我们还彼此信任,那就还是了不起的一生吧,我愿意这样老去、死去,然后与你葬在一起。不,不葬在一起也无所谓,我只图活着的时候,只图能亲眼看你亲手摸你亲耳听你的时候,我要把我的心意一丝不漏地全部说与你知晓,你会知晓的吧,我其实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甚至不惜为你去死去杀人,只要你回过头来抱着我,是的,回过头抱住我,我就会跪下来亲吻你的脚指头,把余生都献给你……

女人已经走过去了很远,陈希望站在梧桐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雨中虚晃。突然,女人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往前倒了下去,陈希望身体一颤,将外套丢在原地,猛地窜了出去。这一刻,他什么也不再想,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像一匹野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一个小男孩跟着他一起跑,裤脚和袖子上都溅满了泥土,脸被雨水打湿,他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女人从泥水中爬起来,呜咽着嗓子哭,突然身后响起噼里啪啦的踩踏声,她来不及回头,陈希望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她。女人被吓得不轻,止住了哭声,她颤抖着扭过头,看见了陈希望那张因痛哭而扭曲的脸。你放开我,你个疯子!女人挣脱着,嘶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放开了,我怎么也不会再放开了。陈希望将女人紧紧搂在怀里,啜泣着说。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嘣”的一声,一阵晃眼的白光闪过,似一道闪电劈下,陈希望应声倒地。有一个人影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类似铲子的东西。风刮起全部的雨水,向上飞去,陈希望倒在雨水中,双眼模糊。真是的,所以说我才讨厌下雨天。陈希望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他的整个后背淹没在泥水中,汇集在地上的雨水已经透进了他的衣服,爬进裤腿,他整个人都湿透了。他应该很冷了吧,他想,于是他准备翻个身,但又觉得在做梦一般,一动也不能动。是啊,他应该在做梦吧,为什么他会躺在这里?这张床看起来不硬也不软,躺着也不是很舒服,而且,这床上为什么会下雨呢,这雨害得他睁不开眼睛。还有,在顺着眼睑和耳朵往下爬的是什么东西,像是虫子。是虫子吗?也太痒了吧。陈希望想抬手挠痒,但,他无法唤起他的手,他身体所有的部分似乎都睡着了,只有他还醒着。他?如果是这样,那他又是谁呢,为什么要脱离身体醒着呢?真是的,看来是一个很糟糕的梦呢。

爸?你干了什么?喂,陈希望!喂,陈希望!你还醒着吗?你流了好多血……女人的声音像隔了好几层迷雾在陈希望的耳边响起。怎么回事,可以听得见声音,有人在喊我吗?是谁?那个红衣服的女人是谁?为什么要哭?不要哭,你一哭就要下雨,下雨就会很滑,然后就会从屋顶滑下去,我太小了,我拉不住你的。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你赌气跑去屋顶呢,我太傻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滑下去……喂,陈希望,你不要闭上眼睛,你不要死啊!爸,快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啊……

是啊,我曾在雨水中放弃过一个红衣服的女人,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呀!求求你,是谁都好,快来帮帮我,快点来帮帮我,要掉下去了,我的妈妈要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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