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年货?
备年货的年代过去了。那是缺吃少喝的年代。那是渴望过年吃点好东西的年代。那是油水甚少人人不知糖尿病和胆固醇的年代。那是年三十饺子等于天堂的年代。
那年代我们手捧一块包谷面发糕,手心发烫,眼晴发亮。
那年代几粒白面馒头碴碴,就足够端详半天,像白玉一样玲珑精妙。
那年代我们大年油炸馍馍,油气熏屋整日,孩子们幸福醺醺整日。
那年代一声炮仗响,就是一团快乐喷涌出来。
那年代大年初一全家围坐吃一顿大肉白菜炖粉条的炒菜,就着放开吃的白面馍。
那年代阿克塞一年供应一次豆腐,用个大脸盆盛清水浸一方斤半重的白生生豆腐块,用购物证,把几毛钱攥出汗来,从贸易公司端着,请来。
购物证捏在妈妈手里,去民贸公司副食店,按家户人头供应份量,买来一年中只供一次的黄花干菜,配上豆腐丁,还有我从山沟里挖来晒干的蘑菇,做顿张掖臊面。我十二岁,能连吃四碗。
那年代的理想国是一间县革委会招待所的食堂,里边有个康胖子,大师傅,大佬,可以天天早上烤一只羊腿随便吃。
……
所以今天我在这个超市,看见的就是共产主义,是伊甸园,是成堆的猪肘子跟虾仁,成列的鸡翅和鸭掌,大盆煮熟色泽油汪汪的猪头肉、牛蹄筋、牛肚和猪肚。海鲜无奇不有,海鲜鱼海蜇排在碎冰块上。大虾比拇指粗。大螃蟹在玻璃橱窗里张牙舞爪,鲜活无比。它们就是史书上用以谴责纣王奢靡的肉林,它们随便哪一样往后飘飞四十年,砸在人群中,就会溅起发自心底的惊叫欢呼和满城新闻。
赤橙黄绿青蓝紫,所有色彩的果品菜品一应俱全。萝卜两尺长,细腻鹅脂。粮食?营养大米小米撮成小山,来自东北江南河套塞上。五花八门的豆类各占一个格子,来自五大洲四大洋?面粉有几十品种,大袋小袋随你选。五斤装的饺子面那么白皙,大概是五零粉吧?就是用一百斤小麦磨出五十斤面粉,剩下的五十斤当成麸子,可以用来当猪饲料。上世纪七零年代妈妈在县革委会三干会上帮厨,会议上要给县、公社、大队三级学大寨干部们供应五天“四菜一汤”公饭。会议结束,招待所感谢帮厨的师傅们,每人分了一小盆肉菜和白面馒头。那些馒头,比我后来上师专中文科第一次读到的韦庄词里写的江南女子“皓腕凝霜雪”的皓腕,予人印象更深。妈妈有见识了,偷偷说那是“七零粉”的白面做的。我们日常吃的供应粮,细粮占百分之六十。其中的白面,那是“九五粉”。
超市。自选。菜,肉,熟食品,要多少都行。每个人都买得起很多很多。每个人都挑挑拣拣买的很少很少。每张脸上都是不知买什么好的茫然,都是可买可不买又必须买点儿什么的漠然,都是看啥也不感兴趣不太想买的懒洋洋。好大的商场,好丰富的卖场,好优裕的环境,好淡定从容的顾客。好东西实在太多。每一样东西都很好,在我看来。七零年代每至秋风乍起,妈妈就要派遣精明强干的三姐下敦煌,采购一麻袋青菜和韭菜要腌制冬咸菜。妈妈捡韭菜芹菜的时候,不时生嚼一根芹菜杆儿,咔嚓咔嚓很感动人的声音。妈妈感叹说,这是最后一茬韭菜啦。手里抚弄那些翠绿的菜茎,眼神里汪着不知是爱惜伤感,还是喜悦感谢的眼泪。那些韭菜青菜今天就在我面前,码得整整齐齐,品相只有更好。我没有一点儿要买的念头。
排成军团、花样纷繁、闪着光芒的,是烤饼油馍点心麻花。这儿有多少馍馍?你想吃什么?我都想吃!我都不敢吃。我怕油腻。我计算着的是热量和运动量。我周围也没有人采买这些馍馍。它们太美了!人们,你们跟我一样欣赏它们吗?那时候,年前要做好几箱子油炸馍馍。那是妈妈最劳累和最满足的时候。她从大年三十前十来天就开始烦躁不安,直到年二十八的晚上,面发好了,里边掺上熟油了,开始揉了,油锅烧上了,这才露出舒松欢悦的脸。我起初只知道使劲吃。吃得撑得跑不动,这才帮大人去劈一点梭梭和红柳壮根。说是劈,其实是抱大石头砸。砸中关窍,喀嚓一声,好结实,脆活,很过瘾。一群院子里的孩子就砸着比赛,玩成一堆。后来上大学回家,姐姐们出嫁了,懂点事了,就跟弟弟帮妈妈炸馍馍,翻麻花,做花样油果子。我点子多,看几锅炸出来,就不循常规,要用那些面旗子翻新花样——蝎子、海地怪物、科幻生物,故意跟原来的传统套路对着干。妈妈高兴的是我跟弟弟也坐到了她的案板边,我们的创新被她笑纳鼓舞。有一年我们炸出了阿克塞最时髦的花样。又一年,我们富裕了些,家里的,大姐二姐家的,油炸麻花,都在面里边掺奶粉,口感酥酥的,甜甜的,放得越久越好吃。年过罢,整箱油果子放在里屋大床底下,早餐吃一个,就着茯茶,可以回味那种香甜一直贯穿全身。
我不知道,是好吃的这样堆成山好,还是一堆好吃的人聚在一起更好。我不知道是丰富的食品周围徘徊着食欲平平的我们好,还是那时一年只能来一次那样的备好大堆年货,一家人聚在一起连吃三五天更好。我知道的是什么都不缺的今天,我们很难聚在一起了,我们不再为好吃的东西兴奋了,我们不知道过年有啥好的了。
年货无需备。你可以随时随地买到一切。大白菜不必储存了。胡萝卜洋芋蛋不用藏在地窖里了。红辣椒干葫芦不必成串挂在房檐下了。韭菜一年四季都有绿的。冬天大棚茄子比葫芦都大。肉丸子不必提前捏了。饺子馅儿不必咚咚咚连家联户剁成一种岁末交响了。当年大唐,秋日急归的杜甫听见赶制寒衣的白帝城“急暮砧”,最后竟然变成了他笔下一种诗歌意象,你说一种声音意味着什么?没有人念叨着全家团聚使劲吃喝一场了。自然,炸馍馍的幸福感,变成了难以企及的往事。没有人敢于回到那个匮乏的年代。没有人。也不愿意——我们曾经太穷太穷,以至于一旦说及带着包谷面发糕去上学的时光,在我们是怀旧的笑谈,在妈妈就成了忧郁重重的酸痛眼泪。可是,团坐一起,自己动手,变着花样儿连续炸两天馍馍的过年家庭生活,彻底式微了。
会有另外一种年货诞生吗?或者,会有一种新的“大年”吗?
站在超市的丰美之中,想到年货这个词儿,我走神了。
每个橱窗里
都装满香甜和丰盛
每双眼晴
都贴满广告表情
每一天每一轮太阳
都升起谁也不耐咀嚼的油饼
……
这就是在你的舌尖
栖落的季风
这就是你怀旧的原因
无解的方程
这时候我想慢慢儿
探访一粒米的幽深皇宫
我想有一只小狗
领着一缕春风
叫开我味蕾的每一座花城
我想买一大堆年货
回到砌好柴火灶的家中
希望我跌进
饥肠辘辘的眼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