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蒙田與酒的關係中最重要的方面,也許在於酒融入他的血脈的方式,為他思攷“嘗試”的整個過程,最終思攷生命本身,提供了一種新的途徑。
蒙田的“essais”究是何意?大多數注家把它解釋為“實驗”、“測試”或“試探”,強調的都是對思想能力略有些謙抑的態度,這與現代人對蒙田作品中的懷疑主義因素的關注是一致的。但是對於蒙田同時代的人來說,“essais”可以單純指“品嚐”或“嚐味”。從“essai”(或它更早些的形式:“assai”,等同於英文中的assay)一詞的歷史,我們便能看出,它的詞義顯然與酒、食有關。一份英國中世紀釀造香料甜酒的說明書,指導讀者在添加香料時,應先“取一點,嘗一嘗(assay),如果姜味太大,就加點肉桂”。15世紀法國的掌故家奧利維爾•德•拉馬什(Oliviet de La Marche),詳盡描述了在權貴之家為家主老爺“試”(assay)酒的整個過程:試酒者“端著酒樽,來到君主面前,倒一點酒在杯中,重新蓋上酒樽,然後試酒”。(蒙田曾讀過拉馬什的《回憶錄》,他把自己的作品定名為《隨筆集》,很可能就是受了該書啓發。)在1611年蘭德爾•科特格雷夫(Randle Cotgrave)的《法英詞典》中,對“essai”的定義如下:“驗證,嘗試,試驗;提議,試圖做某事;品嚐,或通過觸摸以瞭解某物;也有為君主試酒或試肉之意”。在喬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的《巨痛》一詩中,“assay”一詞所取的便是“品嚐”的意思:
如果誰不知道什麽是愛,
就去嘗一嘗那汁液,十字架上,
長矛一刺,就讓它重新流出來;
然後請他說說,
同樣的味道,他是否品嚐過。
愛就是那甘甜、最為神聖的液體,
我主的血,卻是我的美酒。
(六)
在蒙田之後(很明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正是因為他的作品的影響),“essay”一詞的含義,似乎變得更為偏重思想的一面,幾乎成了“篇章”或短文的同義詞。然而,蒙田從未稱自己寫的東西是“文章”——他的書最初的標題為Essais de Messire Michel de Montaigne,“Essais”在這裏並無文章之意;有趣的是,這一定名方式,增加了標題的反身自指性,使它具備了兩種可能的含義,既可以解釋成“米歇爾•德•蒙田的嘗試”,但也可以理解為“米歇爾•德•蒙田的味道”,也即讓讀者對他進行品嚐。這不免讓我們想起蒙田在《致讀者》中的說法:他寫書的目的,是希望家人和朋友能藉助它提供的“養分”,來保持對他的記憶。
蒙田用“essais”一詞來命名自己的作品,顯然是考慮到了它與味覺相關的含義(蒙田的味覺與嗅覺都異常敏感)。談起自己的養生之道,蒙田說:“我已經活得足夠久,可以說一說,一直以來我遵從的生活習慣了;對於那些也想嘗試一下這些做法的人,我已經像他們的試酒者那樣,提前替他們嘗過了。”從這樣的表達方式中,我們也許能推知,在蒙田看來,他的寫作並不盡是含有懷疑主義的“試探”,更多的是對於不同事物與話題的“嘗試”或品嚐。在這個意義上,寫作從來不是一種可以簡單地結束的行為,而是一個慢慢走向成熟的過程。
(七)
在蒙田文章的發展演進中,味覺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因為這些文章代表著蒙田對味覺的運用,已經超出了酒的範疇,進入了更為抽象,更富寓意和哲學意味的領域,但最終又帶他回到人的身體。
關於“味道”的理解,讓蒙田得以解釋我們怎樣獲取對這世界認知,但是,就像飲酒者各有自己的口味,它也解釋了人們為何各不相同。我們自以為擁有透徹的知識,其實只不過是嚐了一點味道。關於自己的教育,蒙田說他“只是嚐了嚐知識的外皮,得了一個籠統、模糊的印象,什麼都知道一點點,但什麼都懂得不多”。所有這一切,都引導他,去滿足自己的求知慾,去探索今天我們會稱之為人類事務更具主觀性和相對性的一面……
還有一點,對於蒙田作為葡萄園主的經歷和體驗,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即他所生活的時代,正好趕上了一個所謂的“小冰川紀”(1570-1630年)。其結果是,好多年,農業的收成低得可憐,在蒙田剛接手家業的那幾年,情況尤其嚴重:1572年幾乎絕產,下一年又遭受了雨災。
但是1574年之後的數年間——也即蒙田似乎要從斯多葛主義的沮喪和壓抑中擺脫出來的那些年——天氣和葡萄的收成都有所改善(新栽種的葡萄總之也要歷時五年才到豐產期)。這種轉變,也反應在蒙田的文字中。……《身體力行》(1573-1574年)一文儘管認為我們需要斯多葛主義的堅韌,因為我們無法對死亡提前演練,但蒙田依然不忘提到,一些古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會盡力對它持一種“品嚐和體味”的態度:縱然我們不能擁有死亡的經驗,至少我們可以試著去“品嚐它”(et de l'essayer)。就這樣,甚至當他的本意是要論述一個斯多葛主義的觀點時,蒙田依然敏銳地意識到了身體和感官的作用。
更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應該意識到,蒙田使用這些詞彙,不單是為了表達心中所想,更是因為通過這樣言說方式,他能夠更清楚地瞭解,究竟哪些是自己心裏真正的想法,哪些不是。
與靠一枚橄欖就能活一天的斯多葛主義者不同,蒙田開始探索人類體驗的多樣性:它無常多變,模糊不清,但又是那麽豐富多彩。
(八)
實質上,我們所讀到的,是蒙田文章原汁原味的第一道壓榨;跟隨著自筆尖暢快流出的文字,他得以筆鋒一轉——這是西方思想史上劃時代的一轉——用同樣的語彙來描述自己,描述自己對生命的全部體驗:
其他人感受到如意和成功的甜蜜,我也同樣能感受到這種甜美,但這不應該是過眼雲煙式的感受。我們應該琢磨它,品嚐它,反復咀嚼它,如此纔算對得住這恩賜。
所有人都向前看,至於我,我卻把視線轉向自己內部;我只同自己打交道,我不斷地觀察、審視自己,我品嚐我自己。
就這樣,蒙田使用了一種對釀酒者來說再自然不過的語言,來完成他的“自我發現”以及對斯多葛主義的擯棄;之後,回過頭來,他又對自己的語言進行了一番裁剪、綁紮,並通過嫁接,給它打上了更具玄思性的印跡。但它最初結出的果實,是一次天性的自然綻放。
基於此,對蒙田來說,壓倒一切的問題,不是我們對死亡的態度,而且我們品嚐——更應該說是像美食家一般去咂摸——生命的能力。他從一匹馬、一本書和一隻杯子中看到了什麼?蒙田否認這是一種情感上的依戀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