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接到上级的通知,我远赴北方出差。刚下飞机,一股寒风便迎面而来,虽然已是阳春三月,可北方依然寒气逼人,自小在西南方长大的孩子,自是受不住这样的低气温的。我不得已拢紧了身上的衣服,出了机场,在机场外拦了一辆出租车往目的地赶。
司机留着大胡子,狭小的驾驶位似乎已经快要容纳不下他的身躯了,这使他的动作看起来格外笨拙。司机操着一口普通话与我闲聊着,不过从口音中还是能够听出来师傅是北方人。由于太累,我靠着座椅睡着了,等师傅再喊我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市区。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人声鼎沸,热闹喧哗,无疑这里是繁荣的。这时一个担着担子,走路迟缓,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大概是我看的太过于专注,司机便同我聊了起来。从他的嘴里我才知道,这个担着担子卖馄饨的老人,走街串巷的已经快十多二十年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家中是否还有亲人。只知道他在街尾租了一个破旧的小房子,常年靠卖混沌为生,每天天没亮就走出家门,天黑了才担着空了的担子回家。虽然老人住的地方破旧,却是非常的干净,做的混沌用的都是新鲜的食材,所以人们也喜欢去他那里吃上一碗。又因为他身材矮小,听别人说他姓李,所以这一带的人都喊他老李头,这一喊就喊了二十多年。
夜晚,华灯初上。我安顿在临街的一家旅馆里面,拉开窗帘,便能看到街上的行人。他们匆忙的行走着,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也匆忙的跟随着,向生活奔赴着。可是唯有老李头,似乎是所有匆忙者中特例。是的,我又见到他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不紧不慢的从我的窗下走过,尽管寒风已经吹乱了他的白发,可他全然不觉,依然低着头,望着脚下的路缓慢的走回去。后来我才知道,老李头走路慢,是因为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他都要在雪地里呆上一两个小时,直到大雪盖了发,才起身回家,所以腿上落下了残疾。
老李头的混沌是真的鲜。一个担子,左边的框里烧着用大骨头熬制的高汤,右边的框被分为三层,上层放着新鲜的馄饨,中层放着各种调料,最下层放着供客人食用的纸碗,一次性筷子,方便又快捷。于是老李头的馄饨成了我每早必吃的早餐。煮熟的馄饨浇上热气腾腾的高汤,放上香菜,一碗简单,鲜香,管饱的馄饨就出炉了。来了半个月,吃了半个月的馄饨,但却没能和老李头搭上半句话。老李头话不多,正面看才发现他不仅头发白了,连同眉毛也白了,黑瘦的脸上唯独双目依然炯炯有神,牙齿似乎快要掉光了,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甚至已经起皮了,宽大的衣服罩在瘦骨嶙峋的躯干上,脚上的鞋虽然已经快要磨破了,但是却格外干净。老李头把混沌递给我以后又又挑起担子往远处走了,他的腰似乎比我第一天见他的时候更弓了。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是孤独的,老李头也是孤独的。这让我莫名对老李头生出了一股怜悯。于是每晚我都跟随着老李头的脚步来到街角,看着他颤巍巍的打开门,卸下担子,点上一根烟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休息。那天下班以后,我同往常一样,步行来到街角。老李头放下担子后,转身向着站在街对面的我招手,我才发现,原来老李头一直都知道我在跟着他,这一发现让我面红耳赤,仿佛做了坏事一般。我低着头走进老李头那间狭小的屋子里,见我走了进来,老李头招呼着我坐下,自己则走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老李头才慢悠悠的从内屋走了出来,坐在我的对面,把一个小布包递到我跟前。我诧异的伸出双手接过,打开布包,里面竟是一张黑白照片,这应该不能说是一张照片,正确的说应该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图片,大概是老李头保存的比较好,图片又经过封存,还能够隐约看得清楚图片的内容。这是一张满是尸体的图片,有的爬着,有的佝偻着,有的惊恐的张大着嘴巴……我恐慌的看着这一张照片,颤抖着双手,抬眼看向老李头。老李头吐出一口烟圈,看着远方,悠悠开口:“我应该向英雄一样,和他们一起被大雪埋葬在异国他乡,而不是像现在同蝼蚁一般苟活。”老李头似乎是哭了又像是没有哭,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眶是那么多的红,却又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老李头家出来的,那一张照片被我攥在手里,愈来愈烫。是的,老李头把这张照片交给了我。夜里我把这张图片放到网络里搜寻,才发现这竟是一张“抗美援朝”志愿者的烈士遗体照,这场大雪下面足足埋葬了125位英灵……而老李头是这场战役的幸存者,是他用双手挖掘出了战友的尸体……是啊!这是多么残酷的记忆。这一晚,我在网络上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楼下等着老李头的混沌,可不知过了多久,依然没有见到老李头。这一天,我没有吃到老李头的混沌,也没有见到老李头。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老李头,我想老李头大概是不愿出摊了吧……
走前的一天,我还是没有吃上混沌,见到老李头,我多么想与他告别呀!于是我来到了街角老李头的住所。可是一群人包括警察围住了房门我进不去,只能透过人群往里面张望着,渴望着能够见到老李头一眼。不一会儿,警察出来了,人群立马捂着鼻子散开了。这时我才发现警察手里抬着单架,单架上面蒙着的是白布,白布下面掩藏的大概是老李头吧……一股尸体的腐臭窜进我的鼻子里,我转过身扶着马路边的树木呕吐起来,然而肚子里的东西没有被吐出来,反倒是眼泪被吐的哗哗直掉。
出差时间到了,我再次来到了街角。老李头住过的屋子正在被人清理,他所有东西都被扔进了垃圾桶。屋子焕然一新,“房子出租”四个大字紧紧贴在门上。老李头在这里住了十多二十年,骨头刚落地,这里竟然已经寻不到了任何一丝属于他的痕迹。这座城市依然热闹繁华着,并没有因为昨天的“旧屋尸体”影响着进程,最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可又能够谈几天呢,过不了多久,人们就都忘了,等新鲜的话题又出来,更没有人记得了。而老李头呢?大概也就随着死亡而消失了。包括他的那些故事也将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坐在返程的飞机上,抚摸着老李头留下的照片,这时手机发来一条信息:2014年3月28日,第一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共437具。
我合上了手机,捏着照片,听着飞机起飞的轰鸣声,一滴眼泪滑过眼角,落在照片上了:老李头,我怕我会永远记得你,也怕会永远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