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别没事便往我这处跑,看到你我就糟心。”
老头结巴道:“得……得了吧你!就就就……就一张嘴硬!”
“我当初怎就嫁给了你这么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糟老头子!”她顿了顿,“幸好儿子没像你,闺女也没像你!”
“老太婆!”他继续结巴,“当年……当当当当当年要不是我要你,你就是,是个嫁不出去的……”
“滚!”老太太怒了,“有多远滚多远!”
“姥姥,你们就别吵了!”凤九立在界壁前揉着前关,“阿娘说你们活着的时候就一日三餐似的天天吵,没想到现在在混沌界也是见面就吵。”
“丫头,你你你……你评评理……”
和事佬凤九帝后劝他,“姥爷,姥姥她嵌在界壁中堵缺口堵了十七万年,脾气难免不太好,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哼!”
老头儿气得别过了头去。他本就说话不利索,眼下这个情况,他便就索性不说了。
“九丫头,你瞧瞧他那副欠揍的德行!”
孚觅仙母此时若是能动,大约早就抡起仙杖朝她那短命夫君一杆子扫过去了。
“姥姥!”凤九接着劝她,“我知道姥姥还在为十七万年前的事情生气。可是姥爷也有姥爷的难处。他赶来已是不容易,当时情况又紧急。一紧急便就更加紧张。”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旁闹小脾气的姥爷,复又对姥姥语重心长道,“不结巴的人在那种情况下都难免结巴了,更何况姥爷本就……”她轻咳了一声,“姥姥,您就别再为陈年往事生姥爷的气了,好不好?”
“九丫头,你生得晚不知道,你姥爷这个人不是一天到晚得结巴。他这毛病是间歇性发作。想他结巴的时候他不结巴,不想他结巴的时候他半天都说不利索一句话。真是该结巴的时候不结巴,不该结巴的时候结巴!她这是存心要气死老身!”
凤九快被“结巴”、“不结巴”这五个字绕晕了,遂再一次由衷地佩服姥姥的口才。
孚觅仙母重重叹了一口气,“当年姥姥元神回归混沌界的时候,费了多大力气,吃了多大苦头,才在仙身里拖了片刻时间。一只耳朵听着混沌界里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听着现世的声音。你姥爷倒好,结巴了半天,就说了两个字……”
“他来……”
远处传来了紫衣尊神的声音。自他身归混沌已是过了数月,而当年孚觅仙母那谜一般的半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终是得到了解答。
那一日,凤九的姥爷赶到时本是想告诉孚觅仙母,妖王来混沌界时与庆姜勾结到了一起,并且庆姜已经逃离此处。奈何他天生是个结巴,说话不利索,情急之下便就有些无语伦次外加思维混乱。哆嗦了半天,就说出了那么两个前后不搭的字来。
“东华!”
凤九转身便朝他那处跑,抱着人后又搂又蹭的,好是亲热。
老头儿老脸一红,赶紧又别过了头去。
“哟,孙女婿来了!”孚觅仙母热情招呼道,“过来,让姥姥瞧瞧!”
老头儿闻言憋得通红的脸瞬间一阵青一阵白。
紫衣尊神全当没看见,领着凤九便走了过去。
他在界壁前驻足,难得谦逊,“姥姥。”
“欸!!!”孚觅仙母笑得眼生桃花,“我们家孙女婿还是这么年轻这么俊!”
老头儿啐了一口,酸道:“帝君年纪比我还大,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
“瞧瞧,骂人的时候就不结巴了吧!”孚觅仙母睨了他一眼,满脸嫌弃,“不说好话就滚远些,别挡着老身瞻仰帝君英姿!”
如果仙母的手能动,那么此时她大约又要抡起她那根仙杖轰人了。
老头儿哼了一声,很有骨气地走了。
“姥爷……”
凤九喊了他一声,回过头看着仙母为难道:“姥姥!”
“让他走!”
卡在界壁上的孚觅仙母神情不屑,却还是偷偷朝那处又望了一眼。
“您老就口是心非吧!”凤九旁敲侧击,“哪天姥爷真的不来了,看你怎么办!”
“不来就不来,谁稀罕!”说着,她又望向了紫衣尊神,“今日,是什么风把帝君给吹来了?”
“现世里在给帝君办诞辰,父神便在这处也给他办了个寿宴应景。他大约是嫌吵,所以躲到这处来了。”
东华嗯了一声,“太吵了。”
“帝君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给父神面子。”她徐徐一叹,羡慕得不行,“那么好的事,老身就只有眼馋的份。一辈子默默无闻,死了连个烧纸钱的人都不得。”
凤九点了点,随即赶紧摇头,亡羊补牢,“姥姥说的哪里话!姥姥以元神填补混沌界的裂隙,是大大的功德。”
“可惜在世之人无从知晓啊!”她故作悔恨状,“早知道活着的时候就多干几桩惊天动地之事,也好像帝君那样流芳百世。”
“总也比庆姜那样遗臭万年强!”凤九诚恳道,“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姥姥,您就安了吧!”
她顿了顿,回味着方才自己的那句话,遂就想起了一个人。
好想福来啊!
一想到福来,凤九便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她的宝贝儿子白滚滚。不过她还不想见他,很久很久都不想在这里见到他。
这里是混沌界的一处幻境,是父神在善界筑起的一个虚无世界。虽然一切都好似现世那样真实,可他们这些元神都明白,自己已经死了。孚觅仙母填补的那处缺口本在善恶两界的交汇处,父神念其功德,施了个术法花了很大的劲儿才将缺口的位置转移到了这个幻境的边缘,也算是聊以慰藉外加好受些。这些事情是凤九到这处后少绾告诉她的。
说到少绾之事,凤九虽然感到有些惊讶,却依旧在她的预料之中。毕竟当年三殿下和姑姑也只在昊天塔中熬了一万多年,而少绾又怎可能在那九黎壶中独自熬过十五万年这样漫长的岁月。
思绪又悄然飘回了那十五万年,凤九眸中神采黯淡了下来。
“怎么了?”东华问她。
凤九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还是回去吧,大家都在等着你。”
“你想去寿宴玩?”紫衣尊神迟疑了一下,“当真想去?”
“嗯!大家都在那处,爷爷,奶奶,姑姑,老凤凰,还有连宋,成玉,墨渊上神和少绾……我们若不去,司命和重霖也不好向父神母神交代。况且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人多热闹。”
“你若当真想去,便走吧!”
孚觅仙母帮着自己的孙女婿轰人,“赶紧走,别杵在跟前挡着老身晒太阳!”
“姥姥,那我们便走了……”
她话还没说完,人便同东华一同消失了。孚觅仙母望着眼前的空旷瘪了瘪嘴,寂寞无聊的同时,忍不住叫骂了一声。
“死老头子,居然还真走了!”
……
所谓的寿宴其实不过是一群神仙聚在一起喝茶聊天。他们这些元神不用吃饭,喝个茶也不过是闲着无聊陶冶情操顺便打发时间罢了。
此时,父神正在与自家儿子下棋。少绾正愁无聊,见了凤九便迫不及待地靠了上去,并心安理得地将东华踢给了连宋。
“你怎不同我姑姑和成玉磕磕瓜子聊聊天?”
魔族始祖神清了清嗓子,为难道:“其实……祖宗我不太喜欢你姑姑。”
凤九奇也怪哉,“为什么?”
少绾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噗嗤一下笑出声,凤九帝后指了指自己,问道:“那姐姐你觉得我好看吗?”
少绾点了点头,“好看!”
“那你讨厌我吗?”
“你可是东华的女人,我讨厌你?作死吗?祖宗我虽然在九黎壶里被妖王踩扁了脑袋,”她指了指自己的前关,“但元神这里还没坏。”
“那我姑姑还是姑父的女人呢,是墨渊上神的弟媳妇。”凤九实事求是,“烜儿这件事上,我姑姑的确做得有些不妥。但姐姐你没生过孩子,很难理解为人父母之心。”
对于没有给墨渊诞下子嗣,少绾即无奈又苦涩。墨渊一直想要一个孩子,折腾她也折腾得很是勤快,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怀不上。后来她到了混沌界,母神才告诉她,说因为她是魔族之人,所以与神族的男人在一起才不容易有。复又给他举了个例子,说鬼族的二皇子离镜和神女玄女也是这么个情况。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生下来还是个病孩。想到这处,少绾更加垂头丧气。好歹人家还怀上过,也生了下来。而她与墨渊连孕中趣事都无福消受,委实叫她心酸。
“祖宗我要不是死得早,也能给墨渊生上一窝小凤凰!”她犟了一句,“怪就怪我俩死得忒早!”
凤九望着成玉和白浅那处,安慰了少绾一番,“好歹你们夫妇二人早早地便在混沌界重逢了,成玉才叫惨。生生受了九万年的苦,结果昨日还被人倒打一耙……”
那边厢,成玉元君打了个喷嚏,“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白浅往远处菩提树下正在下棋的那二位遥遥一望,道:“喏,大约是那位。”
成玉元君漫不经心地朝那处瞟了一眼,往嘴里丢了颗瓜子,“想来也只能是那无赖了!”
“听说,昨日你们又吵架了?”
“天后娘娘,你这是听谁说的!”
白浅咳了一咳,正襟危坐,“我这人不碎嘴。”
一声轻叹,成玉支着香腮颇为无奈,“那人活着的时候说他苦等我八万多年,于是我就还了他九万年,连利息都算上了。够仁至义尽的吧!结果,你猜他昨天怎么说的?”
“三殿下怎么说的?”白浅摆出了一副听八卦的热诚来。
“他说他在这混沌界又等了我六万多年,问我这笔账准备怎么同他算。”她两手一摊,“竟然还能这么算!简直无耻!”
白浅应和着,“是也太过分了!”
成玉愤然点头,“所以我们就吵起来了。”
天后若有所思,片刻后,她不在状态道:“这么说来,等我们家那位来的时候,我也得好好跟他算一算这笔账!”
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成玉当即喷了她一脸。
“咳咳……咳……哪有……哪有这么盼着自己男人死的!”
“我不就这么一说……”白浅从袖中掏了块绢帕擦了擦脸,抬头望着碧蓝的苍穹感慨道,“谁活着的时候能想到这混沌界竟是这样的混沌界。”
“是啊,谁能想到呢!”红莲仙子继而愤愤道,“圣人说得好,不知者无罪。那无赖怎能这么同我算账!”
……
菩提树下,连宋三殿下一阵鼻痒,这喷嚏要打不打的,憋得很是难受。紫衣尊神一手支着头,一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他闲散地看着棋盘,目不斜视地问他。
“你又招惹成玉了?”
连宋憋了半晌,没憋出一句话来,倒是先憋出了个器宇轩昂的喷嚏。待到鼻子中的那股酸劲儿终于缓过来后,他才接了话。
“帝君此言差矣!这怎能叫招惹。”他抹了抹鼻子,“不过是风月中的情趣罢了!”
东华唔了一声,道:“风月?听说昨夜你被赶出去睡了。”
神族皇子连宋三殿下讪笑一声,“这是听谁说的!帝君不是极少与人说闲话嘛!”
“是极少。”他淡淡答道。
连宋以为这件事就算这么糊弄过去了,于是他随意接了一句,
“是啊!想来以帝君的……”
“却也不是不说。”
连宋闻言差点从软塌上栽下去。他这一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腆不知耻的神仙!心里骂着,嘴上却不敢造次,
“本殿下何德何能,竟能劳动帝君说我的闲话,荣幸至极!荣幸至极!”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便说几句罢了。”
连宋轻咳了几声,“这事……都知道了?”
东华嗯了一声。
连三殿下的折扇当即敲上了脑门。
“这世间,有些账必须算,有些可算可不算,还有些是不能算的。”紫衣尊神难得好心地指点了一番迷津,“三殿下需得有个度。否则便不是情趣,而是自讨没趣。”
连宋拢着扇子双手一揖,虔诚道:“受教!”
“赢了。”
“什么?”
他这才低头去看棋局,遂就又是一扇子敲上了脑门。
“三殿下若是闲来无事,不如想一想今晚如何回到榻上去。”
说着,东华便就起身甩了甩衣袖扬长而去。
连宋朝成玉那处偷偷看了看,啧啧一叹,觉着自己等会儿可能得用些不太君子的手段才能解决今晚睡觉的问题。
远处一方碧池边,狐帝白止正唾沫星子横飞地同几位仙者讲述招摇山谷那场恶战。他情绪异常激动,只道是那场战争如何惨烈,却只字未提自己中了阵中阵死得有些窝囊一事。
重霖从他身旁经过,睨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那场战役他不曾亲身经历,却也从旁人口中听得了个大概。狐帝究竟是如何仓促地就让自己这么随便得死了,他也一清二楚。对于自己没能逃脱虚空鬼阵一事,重霖一直耿耿于怀。当时,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可他到底只有一个人,最终还是被那些阴魂生生扯了个七零八落。重霖一直觉着,若是当初他在帝君身侧护着,说不定帝君到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享受天伦之乐。
孟昊见了他那副愁容不展的形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都是生前事了,不用太过放在心上。其实帝君也挺后悔把你一个人派去城中……好了,收拾一下,别让他瞧出你的心思来。你也知道帝君的性子,他这个神仙太重情义……”
“东华这个人,就是不喜欢欠别的。”折颜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当然,我指的是大事上。那些鸡毛蒜皮的,他欠了从来不还,还心安理得。”
司命在一旁默默地点了点头。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迅速往后退了两步,与这群人拉开了距离,结巴道:“小……小仙方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司命,你方才做什么了?”
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众人皆都朝那处望去。
“祖宗,你怎么来了?”折颜有恃无恐,“被东华打发了?”
少绾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打发!祖宗我那叫察言观色。人家小两口才团聚没多久,我总也不好老是占着人家媳妇。”
说着,她便朝身后远处的凉亭方向望了望。
紫衣尊神此时正领着帝后越走越远,渐渐淡出视线。显然,那位尊神的确是嫌弃这处太吵了,想要寻个清静点的地方。
“绾儿。”
魔族始祖神这才回了身,便见自家父君和公公朝着这处来。
“父神!”少绾难得恭敬。
“少阳君呢?”他四处张望,“方才还见他同连宋神君下棋,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父神,东华他正忙着陪媳妇呢!您老若是想寻他下棋解闷,我看还是算了吧!他心不在此,您老另择他人吧!”
“绾儿!”蓝袍上神咳了咳,提醒她措辞。
父神大度一笑,“无妨无妨,都是自己人。”
……
身后的喧嚣隐去,茂密的竹林里只有一双人。他们聊着天,步态随意,仿佛只是随处走走。
东华帝君身归混沌后来到这处幻境不过数月。久别重逢,他们便有说不完的话。自然,凤九还是抱怨了一通那十五万年既当爹又当娘的艰苦岁月。紫衣尊神默默听着她的喋喋不休,不接话也不打断她,只是在每回谈话的末了将她揽入怀中。
今日,凤九旧事重提。
“你当年还大言不惭地说绝不让我守寡!”
紫衣尊神从善如流道:“的确未让你守寡。”
“可是你让我守了十五万年的活寡。”凤九悻悻哼了一声。
浓眉一挑,他厚颜无耻且意味深长地问她,“要补偿吗?”
凤九听到“补偿”二字便就腰疼。她倒并不是不想东华,只是这几个月东华委实有些太过热情,好像要把十五万年的亏欠一并还了。
老天爷,即便她现在只是个元神,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
凤九心里苦,还不好说。说了也怕打击东华的积极性,只得咬牙挺着。
在来这处幻境前,或者说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不曾想到他们竟还能像今时今日这样并肩说着话,做着喜欢的事情。凤九曾经在这混沌界里走过一遭,是东华带着他来的。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有苦有甜。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凤九依旧还记得戾气割在元神上的滋味。是以她一直认为混沌界便是元神受难的地方,也许是为了赎生前罪孽而生之地。
父神说,这处是他用半个元神劈出来的幻境,和东华当年劈的那个相似,是为了给像东华这样功勋卓著的神仙一个慰藉。
东华这一生吃了很多苦。儿时孤苦无依,皈依神族后受众神排挤。父神羽化后,众人又皆以他为倚仗。殊不知东华帝君也是有血有肉之人,也有七情六欲。只是他将这些都视为弱点,将它们隐藏了起来。留给世人的只剩一派刚正严明的表象。
望着身旁的东华,凤九沉了一口气。她的东华终是可以好好休息了,放下肩头扛着的四海八荒,不必再为六合苍生而奔波,也不必为了换得天下太平而流血。
一个时代的结束总是伴随着又一个时代的开启,神族的江河便留给了下一辈人去守护。
逝者,终可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