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本善良(1)

大哥就像一块投进我心中的石子,最初,给了我波涛的汹涌,后来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水波不兴,可当这石子鬼使神差弄出些响动时,我的心里照旧会泛起阵阵涟漪。诚然,叫他大哥,并不是因为我还有二哥、三哥,我没有二哥,没有三哥,他是我唯一的哥哥。之所以叫“大哥”,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在“哥哥”前面加一个大字,就能充分体现我对他的追忆和缅怀,也就能让隔世的他听起来不至于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我十五岁那年的春天,二十四岁的大哥结婚了,一件很突然而又很必然的事,于我,若有所失。

大哥的婚礼,至今仍历历在目,虽然男婚女嫁的场面已亲阅无数,但那些无异隔靴搔痒,大哥的婚礼于我则感同身受。就连那场露天电影,都带着挤压我的成份。

每位新娘的新都别出心裁,每位新郎的新也都别具一格,而大哥和大哥的新娘让我的观点动摇了,为什么?挺奇怪的,难以言表!

那是一个洋溢着幸福和欢乐的场景,那是一个充斥着粗俗和挑逗的场面,连屋脊上的雀鸟都上串下跳流连忘返,更不用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绝大部分人的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不是在吃吃喝喝上,就是在涂了脂抹了粉沉鱼落雁闭花羞月的新娘子身上,没有人在意我的存在,甚至我们家那条小白狗,忙乎得四条腿不够用,呼朋引伴并自以为傲,哪还记得我这么个少主人。

哦,原来悲哀就在这儿:从今天开始,我必须“老老实实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婚后的大哥,简直换了一个人!我不敢一个人睡,他却说小白都能自个儿睡,一条人怎么连一条狗都不如?我问小白,吃饱了的畜生只会摇头摆尾不可理喻,好几次我都想割下它的脑袋,装在我脖子上,看它怎么应付蛮不讲理的大哥。

想归想,终究没下手,因为小白和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小白也知道我的愤怒是苍白而短暂的,便给了我一个同病相怜的鄙视!他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床,没等我拒绝或欢迎,就自顾自酣然入睡了!人和畜生毕竟相去甚远,许多个黑灯瞎火的晚上,我只要一闭上眼睛,便看见爷爷被人五花大绑,吊在神庙前流水潺潺的河边老柏树上的情景,虽然我并不确定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确信自己大脑怎么就死水微澜,久远的过去因为小白的体温开始迫不及待鲜活起来,这大约只能用咄咄怪事来形容。

大概四五岁,可能六七岁,肯定没八九岁,也许四五岁是对的,因为从那个年纪开始,全国上下一盘棋的壮举如火如荼,我们一家人就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我爷爷是最老的那颗,另外他还有一些称谓:臭老九、老臭虫。

我看不懂那么多人干嘛打了鸡血般对一只老臭虫吆五喝六,我看不懂那么多父老乡亲干嘛稻草人般空荡荡一副躯壳麻木不仁,打了鸡血的越是脚之手之舞之蹈之,我爷爷越是惨,惨不忍睹,空荡荡一副躯壳的父老乡亲恶狠狠瞪着我,仿佛我那苦苦的哀求是索命的诅咒。

打了鸡血的人说,我的奶奶、父母、大哥等被最老的臭虫熏臭了,必须无条件接受特别的洗礼。他们有时候用棍子洗,有时候用炭火洗,有时候用屎尿洗,有时候用一切可能用到的东西洗,洗完了,便将我们全部排进养猪场,让我们好好反省认真改造。

大人们肝肠寸断、痛哭流涕,,我翘着二郎腿,躺在一只睡眼惺忪的小猪仔身边,学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打了鸡血的人,恶狠狠道:“哭哭哭个球再哭就把你们的心挖了喂狗,哭个球……”

大哥可能看懂了大人们在玩儿什么把戏,攥紧拳头也雄赳赳样:“为爷爷报仇,杀……”

大哥的话没吼叫完,一家人乱作了一团如临大敌。

父亲教诲大哥:“说话要死人的”。

母亲教诲大哥:“祸从口出。”

我从来都不知道,说话也能死人,便一个劲儿大笑。笑得整个养猪场胆战心惊,全家人见我胡乱笑着,完全忘记尚处于危险之中,一个个挂着眼泪,就那么看着我,把我一腔豪情看成谄媚,把他们一腔危险看成云烟。

第二天,洗礼依然继续,我清清楚楚看到,血肉模糊的爷爷在我眼前渐渐碎片化,直到与我的意识和童真一并蒸发。

爷爷死后,那棵树就枯萎了,而我,彻底地成了另一个人,我不知道是我长在那个世界里,还是那个世界长在我里,直到无数身影不舍昼夜让我一步步分辨出父亲、母亲、大哥和小白狗后,我才明白,我和那个世界宾是宾主是主,从来就没有改变。

然而,也总有让我改变或被我改变的事情,父亲将我领到了神庙,于是,我感受到了“这孩子也能上学”的针尖微微刺破我粗糙的皮肤而获得的痛与痒。

神庙分为上中下三层,一、二年纪下层,三、四年纪中层,五年纪上层,神庙后面是一个圆球型的小山包,小山包上的花草树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前面二十五步就是一条河流,河面很宽,时常有船荡漾着号子穿行。

索然无味!因为我总觉得所有小孩实在不应该白白浪费时间坐在一块儿听“一个人”大讲特讲让我们怎么弄也弄不明白的东西,就像花草树木河流山川,各归各位,不也快哉?我突然想体会把别人变成棋子而自己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打了鸡血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一个人”叫老师,从我父亲将我拜托给他的那天起,他脸上的阴晴圆缺风雷滚滚就让我苦不堪言,还没有晋升至中层时,他斩钉截铁断言我朽木不可雕也。

“与其活受罪,不如自得乐!”父亲回应得字字珠玑,让我心生暖意。

老师鄙夷的鼻息昭然若揭:“哎呀,这孩子……”

大哥终于从神庙上层荣耀地进入了乡中学。按理,大哥很早就可以念中学了,只是他必须肩负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那就是保护我的人身安全,而我回归自得乐后,大哥则翻身农奴把歌唱,算是阶段性地解放了。

念中学的大哥,隔几天才能回一趟家,有时候还能给我带回一颗水果糖,有时候也能给我带一本半新不旧的小人书,从他的描绘里,我对素未谋面的乡有了一丝丝渴望,“乡”,能带回如此美好的生活和物品,让乡亲们趋之若鹜,他该是何等神圣呢?可是,有一天大哥回来了,什么也没给我,他的眉梢却多了几道结痂的血口子,这又让我对乡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恐惧,庆幸自己是只井底蛙。

大哥被开除了……

呜呜呜……,我一边想,一边低头看自己的心窝子那儿有没有往外流血,好在虽然一阵阵心疼,倒没看见红色的东西流出来,只有一股纯白色的泪水煞有介事垂落。

结婚后的大哥,就不陪我了!除了小白狗,母亲偶尔也陪我,不过,在我看来,母亲远不如父亲让我喜欢,虽然父亲一次也没有陪我睡,我也不知道跟父亲睡在一起是什么滋味,有时候甚至异常期待心急如焚,所以他越不跟我睡一张床,我就越期望越喜欢他,期望有一天梦想成真,这样的期待十分甜蜜,以至于若干年后,我依然感受到这种甜蜜留给我的现实意义。母亲今天陪我,明天又不陪我,虽然母亲的甜蜜也是有的,但时而有时而消失时而消失时而回来,弄得人心里既痒痒又不踏实。

大哥有事儿没事儿就抱着他刚娶的叫老婆的那个女人嘻嘻哈哈,叫老婆的那个女人说:“你弟弟看着呢。”然后,她故意将整个身子往大哥身上挤压过去,斜拉开一只眼角觑我,并用令人震颤的电流声音咝咝道:“干打雷不下雨,玩啥玩!”

“只要春雷滚滚,就不愁春雨不来,”大哥看看晴朗的天空,似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手按住他老婆,无力恨苍天,“哎!”

我抬起手臂,用衣袖擦去下嘴唇中央位置的一点口水,也“哎”了声,便如同一个没有肉体的灵魂,走到他们面前。

我拉着叫老婆的那个女人道:“老婆,老……”

他们两人赶紧分开,大哥一手罩着我脑袋,转动了几下,那个叫老婆的女人抬起我的手臂,示意大哥将手拿开:“叫嫂子、姐姐、大姐,不能叫老婆,就是不能叫老婆,知道吗?你个蠢———货!”

“老婆,老……”

大哥推开那个准备保护我的叫老婆的女人,拎小鸡似的将我拎到一边,恶狠狠道:“老什么老,你个蠢———货!听好了,那个女人,只有我——朱天虎——才能叫老婆,你,只能叫嫂子、姐姐、大姐,懂吗?”

我忙举起拳头,轻轻地给大哥捶背,叫老婆的那个女人——哦不,叫姐姐的——似乎偷看了我几眼,大哥就唱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他一唱,我吓得不敢动弹,大哥背上没有拳头捶着,有些不自在,侧头对我说:“继续呀!”

“我是小虎,不叫社会主义好,”我想,大哥高唱社会主义好一定是对我替他捶背的肯定。

姐姐突然笑了,她碎步款款走向动弹不得的我:“小虎,饿了吧?”

我眨巴两眼,姐姐拉着我的手,道:“小虎最乖最聪明,玩儿去吧。”

姐姐给了我一个豁然开朗的微笑,我猛然觉得自己呼啦一下子扶摇直上九万里,心旷神怡。

母亲做的饭,米粒中能发现长满皱纹的沙子,而姐姐做的饭,米粒中全是夹心的糖块,虽然我并不确定姐姐闭花羞月沉鱼落雁的容貌与我们的日子有没有盘根错节的紧密结构关系,但对我而言,日子确凿无疑就是一块夹心糖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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