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图片发自简书App

伏暑天,热的有点不像话。

他坐在网吧里头,头顶的电扇坏了,转两下,停两下,吹出来的风似有似无地撩动他的背,像个卖弄风情的小姐,叫他燥的 不行。他把枯瘦的手伸进裤子口袋,半晌摸出个打火机,扔在桌上,随即又去摸另一个裤子口袋,从黄色软壳纸里抽出一根一品梅,抿进薄薄的嘴唇里,皱起眉头,眼睛半眯着,左手挡着风头,右手抓起打火机上下甩了甩,大拇指那么一按,火苗耸动,烟就着了。

他的头向着左边歪去,顺势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头的火星像是得到了指令,兴奋地亮了起来,急促地向后燃烧了一小段。这时他便似乎得到了舒服,眉头也不再紧紧拧着了,整个人很放松地向后靠去,倚在人造皮的座椅上,朝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吐出了长长的一卷白烟,烟气上行,电脑上花花绿绿的数字被挡住了,又慢慢显现在他的眼前。

滴滴滴~

QQ终于响了起来,他看到跳动出来的讯息,掐灭了烟头,坐直了身体,用手指将头发一绺一绺往后梳,梳成一个看上去较为流行的大背头,额头的汗水沾湿了他粗糙的手指,他用手背在额上用力地来回擦动两下,将汗水抹在手上,又把手在沙发背上蹭了蹭。

鱼上钩了,他像是闻见了腥味儿,眼里涣散的目光开始聚拢——在这个虚拟的网络世界里,他像一个狡黠的战士,一个机敏无比的斥候,在别人毫无防备的时候趁虚而入,然后从背后狠狠地刺上一刀。

一个星期了,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生意”了,他已经等得有些焦虑。

这次是一个女人,一个和他一般,年纪不小的女人,从她打字的速度和说话的语气看来,应该是一个不常用电脑的女人,性格么,刻板,保守,甚至有些胆怯。

他又抽了一口烟,咧嘴笑了,一个胆小的女人。

越是胆小的人,越有勇气铤而走险,不是么?

他戴上魔鬼的面具,化身正义的天使,向网络另一面的的女人送去了毒苹果,只要她相信他,他就会一步步引导她,顺着他布置的陷阱慢慢地走下去,最后呢,他会得到她银行卡里的余款,然后过上一个星期的潇洒生活,而她会怎么样呢?

他并不在乎啊。

——“我真的很需要。”

——“你放心,我们公司——”他抬头看了看这所破旧的网吧,以及用三合板隔开的逼仄的空间,自嘲似的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我们公司对于自己的投资者是给予绝对的信任,支持,与帮助的。”

——“真的么?”

你猜是不是真的?

——“当然。”

——“那我要怎么做?”

——“我会发给你一份文件,你把里面的资料填写一下,在把你的银行账号和密码在公司的网站注册一下,就算是登记了,我会向公司汇报你的情况,公司会酌情给你贷款的。”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怎么会,您注册了就是我们的一员,我们公司对于所有员工的个人信息都是绝对保密的,如果有怀疑,您可以去我们公司的网站看看,我们是大公司。”

——“您还可以去找别的在线咨询,我们有专门的线上接待人员,就是像我这样的。”

当然,不管找哪个在线咨询,接到的都是他一个人罢了。

——“好,我相信你……”

他手里的烟又迅速向后烧了一截,网管偷偷在前台瞟了他一眼,轻蔑地,又有些惧怕。

这个女人,尤其的好骗。

他把所谓的“文件”发给她,她似乎有些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打字问他怎么接收,怎么操作,在哪里打开,每一栏要怎么填。

他心情似乎极其的好了,连电风扇也忽然间变得健全起来,呼啦啦转起来,风吹过他沾满了汗的背心,一阵阵凉意就这样席卷了他,他浑身所有的细胞都舒适的通透的有些膨胀。他颇有耐心地指导这这个女人,一步一步,不厌其烦——猎人对于猎物,总是及其有耐心——女人像一只刚刚下水的鸭子,小心翼翼,却又百分之百相信并且依赖着他。

当猎物卸下了所有防备,它们就会变成傀儡,把你当做天上的神,全心全意地听从你。

这向来是他最最享受的环节。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这上面写,最多,可以有十万,是真的吗?”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看不见的那一头,女人是怎样的惊喜,憔悴的面容上,是怎样绽放出了久违的光芒。

她或许曾经漂亮,然而现在,必然是丑的。因为女人的脸,最最经不起风波的折磨。

他想起他的母亲,他父亲离家出走的那一年啊,他的母亲原本白皙无暇的脸,一下子就变黑了,像是被画片里的黑风老妖舔了脖子一般,皱纹像爬山虎,密匝匝地爬上她的眼袋,眼角,嘴唇,然后是脖子,她像是一下子没了精气,原本通透的眼球被乡下的妖风吹成了晦暗的浑浊样子,叫他一直长到大,都不敢再细细地瞧它们,亲吻它们。

他忽然有些感兴趣,这个女人,又是有什么样的理由,要这么一大笔钱。

他在这一方小小的屏幕里面,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苦难,各种各样的欲望,为了给丈夫治病的,为了供儿子上学的,为了吸毒的,还有为了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这些人,女人占了七成,别说他“骗”女人钱财不够丈夫,既然不是他的女人,又哪里有猎人对别人窝里的猎物怜惜的?

——“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急切地需要这么多资金呢?能不能简单地和我讲一下?”

他还是问了。

女人那边安静了许久,他以为她在打字,他在等一个楚楚可怜却不算动听的故事。

——“我可以不说么?”

意料之外。

——“当然,如果不愿意,我们是不会强求的。”

这是他仅存的一点儿绅士风度,他不介意把它保持下去。

这一点儿绅士风度是遗传自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离家出走很多年以后回来,带着一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女娃娃,父亲跪在他年迈又丑陋的母亲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母亲在屋里哭天抢地,父亲就在屋外跪着,但逢人来,父亲就对着来人忏悔,为母亲赞颂,直到三天后母亲在屋里哭撅了过去,父亲冲进去把母亲救了回来。

自此,父亲对母亲百般爱护。

他又吐了一口烟,百般爱护,能换回来母亲那双被妖风吹混的眼睛吗?

女人似乎很不会打字,一份个人信息表填了很久很久还没有填好。

他抬手,准备打字过去问一问。

——“先生,我是要这些钱找一个人,我想找到他,然后送他去国外做假肢,这是我欠他的,我找了好多年了,最近终于有了消息,快要找到了,可是我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国外的假肢手术很贵,但是可以做的像是真的,像是从来没断过。”

她还是说了。

于是他想到了那个父亲带回来的小傻子,那个女娃娃是父亲的私生女,死了母亲,无依无靠了。他听父亲叫她豆子,这名字真是土的可以,想到这里,他“呵呵”笑了两声。那个丫头,名字土,脑子也傻,父亲还花了大把大把的钱,给她治脑经。母亲与父亲不眠不休的争吵,大抵就是因为这个。

他也讨厌那个丫头,他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如果不是这个丫头,他的母亲,不会那么老,那么老,那么沧桑,母亲脸上的爬山虎像是铮铮的铁证,戳着丫头的脊梁骨,一声一声声讨着她和她母亲的罪过。

他怎么能不恨呢?

那边的女人开了头,便打开了话匣子,断断续续却又滔滔不绝起来。QQ里滴滴滴滴的声音时不时传进他的耳朵,他有些麻木地看着跳动出来的消息,右手又开始有条理地梳理自己的头发,一下,一下。

——“我们曾经是一对儿……”

——“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

女人的倾诉欲往往比想象中要更为强烈,她们是开了头就不能住嘴的动物,他想。

女人娓娓道来的是一个不太新鲜的爱情故事,故事里的女人过的不太顺心,竟然有了轻生的念头,并且准备将这样的念头付诸实践。而故事里的男人,却是豁了命的要去保护她。

——“他为了救我,两个腿,都给压断了。”

——“我于心不安。”

看到这两句,他的眼睛像是被烟熏了,他仰头,想那个他恨之入骨的蠢丫头。

那个蠢丫头越长越大,脑子慢慢地也不那么膈应人了,她会扎两个麻花辫,很乖巧地垂在肩头,额头的碎发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她不大的脸瓜子。

于是父亲就要求他带着她去上学,他可是个风头正盛的小伙子,走路的时候脚下都带着风,让他做这事,他烦的很,带着一个智障去上学,要丢死他的脸么?

更烦的是,他学校里那群不三不四的,就认定了要欺负她这个智障,他有她在身边,就是一直麻烦不断。他多少次想弃之不顾,但那个丫头像是咬定了他,跟紧了他,他要甩开她,她就像个牛皮糖一样黏上来,手脚并用地抱着他,拿爪子拽他的书包,手指头扣紧他的裤腰带,打死也不肯撒手。看吧,她可不像个傻丫头。

后来,父亲还是命薄,得了痨病,残喘在病床上几个月,咳嗽声震天,最后早早地去了。

母亲脸上的爬山虎越来越多,无形地压弯了她的背,一点一点,把她往地下拉,毫不留情地,把她往地下拉,他曾经看到母亲独自在家里拖地,像是匍匐在地板上,朝着命运臣服,叫他不忍地背过脸,不去看。

再后来,家里似乎穷得再也不能维持生计了,母亲开始卖家具,卖嫁妆。

终于有一天,母亲决定,把豆子也卖了。

就像卖豆子一样,把豆子也卖了。

卖去哪里?卖给谁?母亲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任他怎么盘问,母亲就是阖着她疲惫的双眼,像一尊入定的老菩萨,对他不予理睬。

而豆子呢?

豆子已经会念书了,她刚刚长开,会每天蹦蹦跳跳,额头饱满又光滑,偶尔笑起来,脸上的酒窝像装着两颗糖那样甜,软软的头发很服帖地贴着耳朵,她的牙齿很白,眼睛晶莹剔透,他看她满心满眼都是青涩的味道。她惧怕陌生的世界,她像一个刚刚下水的鸭子,蹒跚着,依赖着他的帮扶与照顾,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会问一句——

“哥哥,我这样做对不对?”

这样的豆子,要被他可怜的母亲卖去不知名的地方了。

那时的他,可有于心不忍?

烟燃尽了,烟头脱离了他枯瘦的双手,他捂上自己的脸,十个指头带来粗粝的触感,他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竟也能清晰地听见电脑里的各种嗡嗡声。

电脑的那边,女人的故事简单地讲完了,那个爱她的小伙子在为她的生命奉献上双腿后,在她的故事里画上了句号。而她的一份完整的个人信息以及银行号头也到了他的手上,这个女人的财产,像过去那么多人的一样,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手里。

只要他动动手指。

她就再也不能找到那个救过她的男人,弥补自己内心的歉疚。

他当然会这么做。

他站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背心已经湿透了,他找网管下了机,他碾灭了脚底下的烟头,他带上他的打火机——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财产——然后他离开了这个连电风扇都很不友好的地方。

而错综复杂的网络的那一头,面容憔悴的女人就这样很忽然地和她的希望失去了联系。

那一年,女人轻生,她的男朋友为了救他,被一辆卡车碾碎了双腿,她活下来了,却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仿佛他是故意要让女人再也找不到自己。

多少个日夜,女人想找到他,报答他,照顾他,告诉他自己一直未婚,一直在等着他回来,她不介意他残疾,不,她不介意他的一切。

她愿意陪他一辈子。

她这条命都是他给的,别说牛马,她又有什么不能为他做呢?

然而女人很快就会发现,她攒下的积蓄已经被洗劫一空,她的夙愿,也恐怕再也不能达成。

女人会绝望吗?

他这样问自己,那个女人,没有了钱,还会去找那个男人吗?

不会了吧?

没有了钱,就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希望,她就会死心过自己的日子了吧?

伏暑的天气叫他热的快要窒息了,他又一次下意识摸着脸,十指的茧滑过脸颊,抚摸着一条一条的刀疤,一条一条丑陋的、惨不忍睹的刀疤。

那一年他是个毛小子啊,为了救那个被卖出去的小豆子,惹了不得了的人物,被砍了不少刀呢。那一年,一条命,差一点就这么没了,他可怜的母亲当时就那样佝偻着背,伏在他身上,仿佛他就是她的命运。母亲的嗓子都哭的沙哑了再也发不出声了,眼睛里流出血来,像是要把生命都给哭走。

他与父亲这辈子,最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母亲。

小豆子呢?

没有人知道她后来跑去了哪里,过的好不好,她长大了,管不住了。谁也不能再把她卖了,谁也不能再欺负她了,她也不用谁再去操心了。

她再也没有回来。

管她呢,他又向后梳理他的头发,那个智障,那个小豆子,他去救她,又不是要她以后再回来还的。

街上放着歌,歌里唱着:“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可以过上一个星期的好日子了。

他拿着钱,叼着烟。

这个骗子不知道又走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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