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出了太阳。
微风阵阵,吹动树叶,发出浪潮的声响,光线在叶与叶脉之间摇曳,犹如夜晚的觥畴。江边有很多孩子在奔跑,他们嬉笑、喊叫。他们跌倒、又奔跑。一切都显示出足够匹配出明媚一天的好心情。
而我与人群重重复复地擦肩而过。
突然想起朱自清的荷塘,他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嬉笑穿耳,人声鼎沸,日光再好再明媚,我还是一无所有。我不是一棵树,没法参与站立的叶浪之中;我不是一阵风,没法加入一股花香之列;我不是一个小孩,没法融进奔跑和摔倒的交叠之中;我甚至也不属于成人,没法盘腿而坐,说说近来情况。
我在明媚的周末下午,发现自己竟然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毫无归宿感。当风穿透我的身体时,我感到戏谑的凉意,在一个瞬间感受到周围气体被抽离,正被孤独筑好的墙困住。
一瞬间,时间在我面前把我拎出来,让我成为自己的旁观者。
而我,看到,真真切切看到,我的身边没有一双目光,没有一点温度。孤独的墙相继倾覆,变成粘性的凝胶,而我身在其中。
日光微澜,刺得眼睛生疼,我是一只被逮捕的昆虫,正被孤独凝成一只琥珀。
车里放着情感倾述电台节目,有许许多多听众拨打电话,电台选择三四个听众和他们聊聊天,顺便很潦草地解决情感困惑。正在讲话的男人听语气很焦急,但是他说了十分钟也没有说出什么具有收听价值的故事,他不断在讲这一天他干了那些事情,都是一些非常杂碎的日常。主播没有吭一声,直接掐掉了他的电话,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接下来我们收听一首来自80年代的歌曲……”不知道那个被掐掉电话的男人会不会对着已然是盲音的听筒,絮絮叨叨继续说下去,或者呜呜咽咽地痛哭。
他一定很孤独,那些生活的日常非得他一个人去面对、处理和消化,而他竟然连倾述的机会都要被掐掉。蒋勋说:“每个人都急着讲话,每个人都没有把话讲完。”也许一个人的生活就被堵在喉咙口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推向了孤独的峭壁,四面楚歌,孤立无援,我们都得单脚支撑。
路过饰品店橱窗。橱窗里有一只豚鱼,它被摆放得很想在注视街边往来的人群。我被它黑色玻璃珠做成的没有一点光亮的眼睛吸引了,那一双毫无生命的眼睛看着我,温柔而坚定。原来,我们是这样地渴望被凝视。哪怕一只玩偶的凝视,都这样让人感动、心生波澜而泪眼婆娑。要是,要是它是活物,它有生命,它的眼睛自带光亮……要是,要是能被这样的眼神温柔凝视,也许我就不会在朗然的周末被孤独拷上手铐了吧。
我们似乎越来越孤独了,在网络越来越发达,联系越来越轻易的时代;在交通越来越便利,见面越来越快捷的时代;在人脉越来越广阔,交友越来越快速的时代……我们却越来越孤独。
想起千百年前,嵇康面对断头台下人头攒动的观摩客,颔首抚琴,决然曰:“《广陵散》从此绝矣!”这或许是他一生之中,最洒脱的一刻——这一刻,他离死亡有多近,就离孤独有多远。
而我们的孤独呢?消散历史洪流的《广陵散》像一段丝绸,把千年前的孤独,缠绕在我们的脖颈上,逐渐拉紧。
我们活得越来越广袤,甚至超过了银河的边界。我们就像星星,看起来相距不过毫米,实际却隔着光年。
街边疾驰而过的车辆,被擦拭得珵亮的窗户,那一只长形的手机,都提示着我们已经被锁闭在一间一间格子里,生活不过是从这个方格移去另一个方格。移动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我们身边从来没有“与我相关”的那个人。
我们原本是一只飞蛾,可以飞蛾扑火去迎那一丁点的人情温暖和世事火光。
可是世界拉上灯绳,水淹土埋。
我们没有灯,我们没有火。我们活在孤独的一片黑暗。就算日光微澜,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要被凝成一只孤独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