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柿子
| Chapter 16
到住处已经是晚上9点。一给手机充上电,熟练地打开公众号后台,私信里一个可爱的未读红点,点开是满满的留言。
「小学就读过杜牧“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现在来秦淮河一见,没有白烟、轻纱般笼着的碧阴阴的秦淮水,只有这酒家的商业气息从唐朝一路吹到了今天,热热闹闹地没个休止;没有唱歌的商女,只有门前的服务生面带微笑地齐声“欢迎光临——”。
有人说时代变迁,不见了古时的韵味。其实在我看来,卖的东西只是从米面酒糟换成了卖快餐奶茶,商女的靡靡之音换成了音响播放的流行歌曲,被当代人认为不入流而人群接踵至。既然都是平民大众的玩乐之所,又有什么高低之别?
只有亘古不变的晚霞,沉在水里,不言不语,漾开一片市井气。
想去那晚霞中的画舫船睡上一觉,但女生晚上一个人在船上不太好。想来想去,还是回去吧。
——相左」
「我到酒店啦。给你报一声平安。
——相左」
「你怎么就消失了?明天去明故宫怎样,我们可以都去那儿,看同样的风景,还像这两天一样留言,但只是不见面。难道不是更有一种神秘?其实我们就是撞见了也相互不认识。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相左」
「等好久啦。当真去做无根的水草,不理会世事了?
——相左」
热水壶里发出愉快的咕噜声,床头灯柔和地铺在枕头上,窗外吹来凉爽的夜风。脑子里冒出很多没条理的句子:
“与春天的风撞个满怀
在冬天和猫一起烤火
那么夏天呢,
他想亲吻秋天的眼睛
怎样的眼睛呢,
与私信的未读红点一样可爱的那种”
糟了,我得保持住严肃文学写作者的尊严。我可是一向不耻于粉红写作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跳跃:
「一晚上别来无恙?我在缆车上困住了手机没电所以没看见消息。提议很好。
我也等好久啦。终于充上电了。
对了,我去的是紫金山的缆车。缆车停住的时候,还真有种你说的与世隔绝的意味。但我很难想象真正一辈子不与人世交往的感受,那时候心境是不是能像《瓦尔登湖》里一样空灵,因为始终知道自己是能够下山的。心里抹不掉这个前提,就不可能想出来自己会是什么心态。
不过,我看清楚一点,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实在是脆弱。少了这方寸大小的一块屏幕,我和你就隔了条银河。或者,即使有了这一块屏幕,我仍然没法想象你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小说里的人物关系和现实生活有一最不同的点——读者永远是上帝视角,小说里的人物互相思念着对方,在读者看来似乎就建立了一种联结,他们的思念是贯通的,或者说,终有所值的。而现实生活是,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在别的地方做了些什么,又以什么内心活动对你说了些话,对你而言是一个黑匣子。你除了自己的视角以外别无选择,那些思念、等待永远没法在任何意义上到达对方,它不会让你们的连接更强,也影响不到对方。
我们常因文学作品的美好,认为内心的情感大于表面言辞,而在现实生活中通过表面的言语来推断他人真实所想。然而现实生活我们与他人的连接是由表面的言语组成的,这才是触手可见的、真实存在的东西。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表面言辞大于内心所想?
举个例子,你说“等我好久啦”,这句话的真实性远比你真正等我一整天都管用呢。一个内心毫无同情心却做着慈善的企业家,远比空有美德而无力做出行动的人,对社会有着更切实意义的作用。
那么是否可以说,这个世界的秩序是由表面的东西维持的。人的真心既不可见也撼动不了世界的秩序,所以我们更应关注自己的人前的行为而不是人后的真实想法,这才是更加现实的做法呢?
——向右」
我满意地发出去,维持住了我严肃文学写作者的脸面。很快便收到了相左的下一则回信:
「没出事就好。
表面言辞是对人的,内心所想是对己的。前者可以骗人,后者是怎么也骗不了自己的。你感到难过却偏要装出一种兴奋的样子,对大家都好,可是委屈了自己呀。最好的状态是,言辞和内心统一,这样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才觉得舒适、坦然。
毫无同情心却做着慈善的企业家,借以提升品牌的信誉,最终获得长期的利益。人们有多相信他们是为了社会而不是私利,确实只和他们表面上做慈善的用心程度有关。仅此来看,唯资本是图者似乎真的可以把自己精心包装成一个慈善家。但我认为内心是不是真正有社会责任感,总是会从一些事情中影射出来,是很难做到滴水不漏的,小人之心长戚戚。一辈子很长,只需要一两件事的败露,足以让人们看清他的真面目。假使他真的做到了滴水不漏,每一件事都利人利己,那他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慈善家,社会赞美和利益所得,不是他应得的吗?
再说你的第一个例子。假如我们是一对恋人,我等着你,无论告诉你与否,等待这件事是面向我自己的,是对我自己的意义。而我告诉你了,你感到这一份情意,本质上也是因为我真的等待了,你相信我言行一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话语的力量也在于它背后的行为。即使我没有告诉你,我内心所想终究也会在别的什么时候到达你。内心的力量是会推动行为的,最终传递出力量,造成影响。
我相信有这样的爱情——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始终爱着你。这对我而言是真的,你也坚信不疑。
或许我是一个惟心主义者,比起现实所见,更相信信念的存在。
不早了,以后再讨论,我先睡觉啦。明早去明故宫。
晚安。
——相左」
“假如我们是一对恋人”,从你的口中说出,尽管只是假如,这也够美的了。我的嘴角浮起笑意。
关上灯,窗外有稀疏的虫鸣,热水壶在黑夜中散出蒸汽,我好像能闻到白开水的清香。
我知道明故宫很小,肯定能遇见。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甜的梦,鉴于我是一个严肃文学写作者,梦里诸多粉红不便透露。
| Chapter 17
到明故宫时还是早晨。天朗气清,空气中带有露水的寒意。明故宫准确地说来就是一个遗址公园,旧时宫殿的遗物仅几根柱础而已。其余都是大块的草地和广场。连一棵古木也很难见到。
但这个地方出奇地很热闹。树荫底下,老太太们从家里搬了桌椅过来打麻将。小孩子拿着气球四处奔跑。最引人注目的是广场上空的风筝,高高低低飞了不少,拿着线的清一色全是各种年龄的男性,可以看出,飞得最高的那些反而是年龄更大的人放的。
我很快将公园转了个遍,看样子她还没有到。我寻了一个长椅坐下,开始想新的留言。绞尽脑汁,发现不知该说什么好。刚睡醒没多久的公园的早上,不愿意考虑新的词句,只想睡个回笼觉。我闭上眼睛。
要是她是我女朋友多好,此刻就坐在我左手边,我们可以靠着肩膀发呆,或者把手叠在一起,研究彼此手心的纹路。便可消磨掉一整个上午。
我感觉到左脸颊微微发热。唉,女朋友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一个私信窗口。
这么瞎想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今天大概率是能见到面的,如果我有勇气,我甚至可以站在她面前介绍自己。这样她就会发现我们同一节通识课。那么我的动机可能会被猜出来?我要怎么解释PPT里伪装成有一个让我宣传他公众号的室友的事?
透过眼睑的阳光更盛了,树叶的影子在上面晃动。我感到面前吹过一阵微风,情不自禁睁开了眼睛。
她就在离我十几米的空地上,背对着我,浅黄色连衣裙,素色鞋袜。正仰头看着一只小鸟。
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因为熟悉她的背影胜过正身,她只有一两次面朝着我,一次是骗她帮我刷卡,一次是我在台上讲PPT而她在下面。
我不敢贸然走过去打招呼。手脚变得不自在,不知往哪里摆放更自然,我从包里掏来找去,终于找到一个笔记本翻开来,勉强能将脖子以上的部分挡住,这才安心一些。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翻着本子,在本子微微前倾露出眼睛的瞬间窥看她,连翻了十页才发现是空白页。总要干点什么好,组织组织见面时说的话也好。然而浑身觉得不对劲,双腿僵硬地并拢,注意力涣散。在阳光下一切都是敞敞亮亮的,这样的阳光照得我心虚。
我站起身来拎起背包逃也似地到了背后篱笆边的树林,像惧光的动物一样仓皇。在这个位置我才稍微好些,不至于逼我立刻想出在这里碰见我的解释,以及为什么故意装成不认识她的网友。但仔细想想,和相左见一面不正是我一直希望的吗,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一切,一个长长的浪漫的阴谋。这是伟大的历史性的转折,初级阶段即将过去,新的时代将要到来。正是高举旗帜,奋力向前的新时代,新时代新青年怎么能退缩?
网络上的混子,现实中的傻子,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是我本人了。
点开手机,收到一则留言:
「明故宫比我想象中要小啊。古迹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不过刚刚碰见一个有趣的事,我看天空忽闪忽闪地飞着一只小鸟,翅膀扑楞着划圈。旁边一位大爷过来笑嘻嘻地和我讲:“以为这是鸟吧?是我糊的小风筝。”
然后大爷带我到旁边的树阴里看他的杰作,你猜我见到什么啦?
——相左」
我正在想她见到什么了。抬头一看,一位姑娘站在两米处微笑着朝我打招呼,咬着嘴唇有些羞涩的样子:
“你是向右同学吧?我好像认识你。”
啊,是我昨晚梦里的女孩。微风吹过我发热的脸颊,我挠了挠头,不敢迎接她的目光:
“嗯……是啊,我也,好像认识你。”
“你是叫君龙阳?”她又走近了一米。
“你叫夏相左。”
我听到历史进程滚滚的车轮声。
(未完待续)
文| 小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