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刻都是有意义的,虽然我还在不停寻找意义,因为只有它们从“此刻”变成“记忆”后,意义才会显现。在槟城的这些时刻,无论我身处在其中的闹还是静中,都是我灵魂曾经存在于那的证据。
一
终于要去槟城,在怡保火车站出发,我误了车,幸好车站的工作人员,十分好心地让火车司机再开了一次门。
原计划马六甲是这趟马来西亚海滨城市的第一站,因为这个地理位置从小听到大,我想也许能在那能看到无数远洋的巨轮,绕过那个狭小的海湾,往来于亚洲和欧洲。但此行的时间过于短暂,我还是选择直接奔赴最后一站也是离开马来西亚的地点——槟城。
火车在高架桥的弯道行驶驰向槟城的站点,到站前大海已经在右窗逐渐变得宽广和清晰,许多船舶停靠在前往乔治岛(槟城主城区)的码头,码头上的员工都是清一色的黝黑脸孔,指挥着船舶的进出。
码头和火车站连成一体,到站后我站在出口的玻璃窗前呆呆地望着蓝色的大海,我十八岁第一次见到大海,但不敢走进海水中,但我常常想象着大海,对大海充满着热爱,每次来到海边都难掩内心的激动和脸上欣喜神色。
登上了颠簸的客轮,我重新身处在这久违的大海中,它围绕着我们赖以生存的大陆,在世界各地伸着它的触角。为了冒险和金钱,人们数万年无数次地不断航行其上,被其助推或者被其吞没,却仍然乐此不疲。
当我回望出发的码头,新的客轮已经停靠了,而之前近旁的巨大货轮已经逐渐在远处变小,离槟城主城乔治岛的码头越来越近。
下船后,我一个人茫然站在路口,其实我根本没有做任何计划,这座繁荣的华人文化兴盛的城市,因为文字,一切看似那么熟悉,却让我不知往哪个方向去。
因为主城离码头尚远,我本想着也许能搭上公交车,却错过了时间最近的一趟。 身边一位从澳洲来的华人老奶奶用一口上海话向我问路,她不太会用地图,得知相同的目的地后,她好心带我一块前往,于是搭上了一趟也是一位年岁很大的华人老爷爷的出租车。
老奶奶年龄估计都七八十岁了,一个人从澳洲来到马来西亚旅行,按国内保守的观念来讲,老奶奶的是走不动的年纪,但东南亚几个月的旅途我却遇到了太多像老奶奶一样的人,一个个独自一人踏上遥远的路程旅行,这在国内是难以想象的,即便自身愿意,子女也绝不会同意。
老爷爷也差不多年纪,因为不想给子女带来负担,一天能挣一点是一点地跑出租车,而这出租车已经是一辆很陈旧的老爷车,连制冷系统都已经坏了,他的故事我想在国内也是很少发生的。
而我不过就是个迷茫青年,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而已。
虽然我们仨身份不同,年龄差距巨大,却来自同样的文明传统,可也进化出不同的人生观,就这样一路聊着颠簸到了主城区。
把她和她的行李送到酒店后,我才独自开始了寻找廉价酒店的城市漫游。
二
槟城的几日我几乎天天喝酒,换不同的地方喝酒,我已经对于旅程有点厌倦,孤独感很强,也不愿探索太多地方。但唯一有个地方我常常去,说它是酒吧,却并不是酒吧,说不是酒吧,它的酒类多到整个马来西亚都没有多少地方能与之比拟。
这间名字叫“Antarabangsa Enterprise”(名字真的很长)的酒吧,除了店名外,还悬挂有一块“陇西”的牌匾,大概是指祖上的来源地。
店主是一对姐弟,这家店原来是由他们的父亲经营,他们的父亲在covid19时期去世。姐弟俩有各自的生意和工作,却不想让自己的父亲经营一辈子的成果就此关门,于是继续保持着经营。
酒吧开在非常隐蔽的巷子的角落,旁边大概是一间华文学校,也许用酒类便利店归类它更合适。这里没有座位,有的只是室外大几十个塑料凳,人们三三俩俩围坐在一块,但基本都是陌生人。
来自的人也许最初都是奔着这丰富的酒类,以及酒的价格而来,我到现在也没有想通,为什么这间便利店的酒能够卖的这么便宜,比一切普通商店都要便宜。而马来西亚的酒的售价,由于宗教国家的性质,格外的高。
但久而久之,这里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氛围,这种氛围远比真正的酒吧要更加纯粹,没有吵闹的音乐或者舞池,更像是一个露天茶馆,但大家却都坐在马路上。这里接纳着从世界各地而来的人:穷游的背包客;在马来西亚务工的尼泊尔人、巴基斯坦人;厌恶自己国家而定居在此的深沉的新加坡大叔;欢乐地像个“小丑”(褒义)的美国胖老头;西班牙的年轻情侣……大家互不相识,围成一圈天南地北地交换着彼此的生活和旅途故事。
散场后,我已经喝多,却依然不尽兴,于是我又拎着酒瓶和附近的清洁工印度大叔分享我的中国香烟和啤酒,接着我们俩又和一群马来西亚的年轻人坐在地板上,大家一起干杯,没有年龄,没有身份,喝着不知其名的酒,抽着本地的散装烟草,聊到东倒西歪,喝到人群再次散去,我一个人在回宾馆的路上,又开始了和一切路边的流浪汉和醉汉的闲聊。
在最后一次来此地的夜晚,我和男店主问起了他们这间店铺的故事,我们聊着华人在马来西亚的生存,聊着华人文化在此地的历史变迁,聊着他人生无数次的起落,说了很多严肃的话,有争论,有玩笑,但喝了很多酒,一直喝到他们打烊。
关门后,他醉驾开着车要带我去看他真正的生意,于是又去了几间闹市中的规模宏大的酒吧,而这些酒吧才是他真正的生意,我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真的是本地一位“大佬”级的人物,但回想一下他却依然抽身全心全意照顾父亲留下的偏僻一角的老店,这其中包含了多少他对去世的父亲的爱可想而知。
我们喝到云里雾里,喝到意识全无,喝到称兄道弟,却忘记留下一个联系方式。而这就是旅途的有趣之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些陌生人,毫无顾忌地做一天纯粹的“老友”,而不用考虑任何功利,也不用去想未来是否能够相见,对我们来说也许相见就是再见。
槟城的闹是漫长的,在夜色阑珊时结束,但在白昼重来后,开始一日一日地重复。
三
槟城的每个白天,我都在老城区搜寻一个可以让我安静坐下的地方,怡保的sunny推荐的下午三点就歇业的咖啡馆,旅馆门口摆放的那张桌子,每日下午响起祷告声的清真寺,肮脏的街角,不在营业时间的夜市,无数条华人的姓氏桥,以及要走好一段海上村寨的木桥才能抵达的海中妈祖庙。
我记不起去了几次,但那儿却是我几个月旅途中最让我觉得平静的地方,我指的其实不只是妈祖庙本身,而是妈祖庙面前那一小块平台。靠着妈祖庙的墙壁,一个人坐在那拿着尚未完成的小说苦思冥想,但却很快被眼前的海湾所吸引。
天色过于蔚蓝,阳光也十分耀眼,海风在耳边鼓吹,身下的海浪不断拍击着木桥布满贝类的木桩,在离海岸百米外的妈祖庙,就像一艘船,只是只能在原地不动。
这里游客不多,却有着更古老的风景,偶尔几艘真正的小船响动着嘈杂的发动机,从远处驶过来,在近旁的水上村寨停靠,他们带的是货物或者游客,卸完东西重又出发,而这样的场景在华人来开拓之后,重复了成千上万遍。
我想起岛民跟我所说的,相传槟城的英文“Penang”来源就是因为第一批华人到达这之后,看到岛上有特别多的槟榔树,用“槟榔”命名这座岛屿。这座城市就是这些命名它的“渔民”只砖片瓦地建成的,所有的海上村寨就是这段历史的见证。
旁边的村寨在海中的边缘则是一家纪念品商店,游人往来不断,都乘着天光最佳的时刻,朝着海湾对面的马来西亚大陆拍照,那是包括我在内的我们坐客轮过来的另一端。巨大的烟囱和货轮在这广袤无边的云海下,被薄雾蒙上一层颗粒分明的滤镜,不久黄昏会召唤来更多的观光客。
我厌烦了耳机里的音乐,只想听听自然的风声,不断有三三俩俩的游客好奇地走到妈祖庙,稍作停留就离开。一对父母,带着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沿着妈祖庙前的更远处走去,那是木桥最无所凭靠的最后一段,不过一米多宽。
他们一家人走到尽头,半圆状地分散着坐在边缘处。孩子们戴着遮阳帽,向下荡着双脚,父亲则起身,用手掌遮住眼前的阳光,向远处眺望。他看到了什么呢?和我所看的是不是一样的,我心中的这种平静和他所感觉到的是不是同一种呢?
但在我视线中停留了很长时间的他们,和眼前的海已经融成了一片,是这其中最出彩的一部分,是我在槟城最平静时刻的点睛之笔,甚至让这平静变得激动起来。
身后的妈祖庙依然会保佑这些水上村寨的人们,让海风不惊扰岛民的暑热中的午梦,让所有出海的“亲人们”都平安归来。我仍旧不知道接下来往哪去,但应该把地方留给其他的人再来,收拾起身后,我又开始了在城中无目的的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