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五、国殇
一个月前,江东郡外角声四起,风卷旌幡。
战鼓鸣罢,全军劲攻。
床弩在先,云梯在后,铜盾金甲,弓剑枪刀,各奋其命,嘶声震天,烽烟蔽日。
“启禀将军,我军已攻破城门!”
主将闻声点头,将手稳稳一挥,示意全军压进,端的是稳操胜券,成竹在胸。一时间,戎车横戈,斧钺交辉,冲锋入城,势如破竹。
这一战,楚军算定齐军主力压在淮北、扬郡二郡。因此,先派轻骑连夜突进,抢夺要塞;又遣侧翼歩军故布疑阵,佯作要去给淮北、扬郡增援。这样一来,已诱出了驻守江东郡的齐军兵马。最后,楚军主力速战攻城,同时,轻骑阻击回援的齐军,运筹帷幄,果然旗开马到,一举夺回江东郡。
而这指挥若定的将军,恰是昭常麾下左司马,姓庄名蹻,是一员猛将。
此时的庄蹻身穿鲛革,腰悬宝剑,正率句章、秦鄣、厉门三郡老兵昂然入城。他端坐马上,抬头望去,只见烽烟淡处,旗色招展。大势已定,楚军正将俘虏押至城下,清扫城楼。
“此战全赖将军好计谋!”副将江渎挨着他,由衷赞道,“这次,句章那些越将必无话可说了。接下来,便可增援昭常将军,坚守六郡,堵住那些越将的悠悠之口。”
庄蹻却仍抬头端详着,在马上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这江东郡,本就是被齐人骗去的。他立足未稳,我当然探囊取物。”
江渎越发佩服,连连称是,并问:“那,将军准备如何增援昭司马?”
他们说话的时候,楚军已全部入城,正修整吊桥,检查工事,重钉城门。自有后军将领吩咐下去:叫士卒从速善后。
庄蹻环顾城防,但见四处皆有条不紊,心中稍定。他并未回答副将的问题,只策马独立,坚毅的颊肌微微收紧。
……没想到江东郡的城楼双阙与翼城齐备,临江地形,倒有些像郢都。
他的瞳仁微微一缩。
那一年的郢都,也是在类似这样的阙楼之下,浊雾压城,尸气蔽天,哭声不绝……
“将军,不要啊!不要再这样掘下去了啊!”
那时的庄蹻,还只是一员小小副将。面对战败后国君的震怒,他必须承受,协助楚国司败,去执行最不合理的刑令——
战败或降敌者,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
作为将兵之人,庄蹻曾有太多豪情壮志。然而,那些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梦想,似乎都在垂沙大败之后,在那汩乱污秽的郢都城阙之下,被手中沾满白髓尸虫的长矛嘲弄得一文不值,最终,烟消云散。
——他只恨自己因伤换防,竟未随唐蔑将军战死。
有多少国人在哭号自己的亲人,或者,就是因为自己亲人的失败,在哭号自己的命运。但他庄蹻,却注定因为卑下的身份,被充作掘开战友祖坟的“暴尸官”。
“司败大人,不能再这样掘下去了!”
人微言轻,他鼓足勇气说出的谏言,焉能抗得过刑令,抗得过王法?
上司不容回绝的责斥,蔑弃的神情,冰冷的刑罚,无可挽回的危局,使庄蹻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激越的胆气。
……那时,他夺了令旗,押了司败,率亲信士卒栏开执法将官,拼了命,和那些哭号的国人站到了一起。
当然,毫无疑问地,庄蹻及那些战败者的家人,都被阙楼上的将官用弓弩围住,只需郢都典守一声令下,便会玉石俱焚。
那是庄礄自觉最接近死亡,也最接近英雄的时刻。他甚至已经做好被车裂的准备——宁可叛国,宁可不忠,也不愿再继续做这大楚乱局中的一枚棋子!
我庄礄,毋宁死!……
但他怎能料到,一袭红裳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个女巫青春年少,身量单薄,就这样身着红裳进了包围圈。仿佛一位行将出嫁的新娘,似乎所有钢锋利刃,不过是婚床上必须拥抱的疼痛而已。她淡然走近,贞洁美好、从容不迫。
——我是楚国大巫。把司败大人放了,我来做你的人质。
面对她的建议,他犹豫着尚未行动,但女巫却已经来到惶恐绝望的男女中间,念着不知名的卜辞,虔诚地向着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骨拜去。
她拜过那些残骸,立在空场上,举臂向天,凭空便似站高了一尺,声音清越却又厚重:
——祝融吾祖,悯我忠良!以血为火,惟其尚飨!
她祝祷着,从袖中抽出一柄铜匕首,割向自己的手臂,流出汩汩鲜红。
随后,女巫轻叱一声,奋袖一挥,众人眼花之间,她的身前竟已燃起了一团明焰,仿佛真是她以血为引,向祝融求来的圣火。
霎时,阙上阙下,圈里圈外,剑拔弩张的将官与士兵,全都静了下来。
美丽的女巫立在人群中央,将祝火渐渐引到了横在场中那几十具残骸身上,用庄重的火葬向死者致敬。
而她自己,依旧默默向天求告着,渐渐踏出节拍,唱响一篇祭词。
浓浓焰火中,大家听得清楚,那辞文,不正是屈大夫所作《国殇》?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在场的楚人,有不少经历过丹阳、蓝田之败,看过屈大夫亲自主持的祀典,至少也传唱过这篇辞文。此时在这无辜的鲜血聚成的火焰面前,听女巫长歌当哭,即兴踏舞,顿觉慷慨悲壮,真似国殇亲临。
国便是家,家亦是国。多少楚人血染疆场,却缘何自相屠戮,令亲者痛、仇者快?
在焰火升腾的节奏中,有人不觉放低了武器,松开了弓弩,跟着一起轻声吟唱。渐渐地,沉郁的歌声泛出悠远的共鸣,回荡在阙楼前,将悲戚与怨懑随焰火一同驱散……
“将军,将军?”
江渎见左司马看那阙楼太过出神,禁不住出声相唤。
庄蹻沉声“嗯”了一声。
但在心中,这位左司马却正暗暗讪笑:
为什么那时,竟错以为她是为了救自己,才铤而走险?
他止住了回忆,回头向江渎道:
“传我军令下去:全军清点伤亡,修葺城防,原地驻守,严阵以待。”
江渎略有不解,“那……淮北那边呢?”
庄蹻抬眼看他,神色冷峻:“齐军有魏、韩两国援手,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我军若不加紧防备,定会重蹈齐军得而复失之祸。”
“那昭司马……?”
“昭司马将南方三郡交予我驻守,为的就是成犄角之势。须待齐军久攻不下,军力疲敝之时,再寻战机。”
“是!”
……
朝露未晞,芳草迷离。
郢都城下,一辆破旧的马车晃悠悠出了城门。不时有百姓遥遥观望,却不敢上前探视,因为车旁随行的重甲之士——不是护卫,而是差解。
有些人听到消息,知道这被流放之人乃是楚三闾大夫屈原,远远目送其出城——却也只能如此。
车虽破旧,然而有人督率,马不停蹄,很快也便消失在大道转弯处,郢都百姓再也瞧它不见了。
近正午时,一行人在路旁休息。领队戍尹叫兵士扶出屈原饮食、透气,一面道:“屈大夫,我们也只能送过前面的关隘,等下江坐船,就要由郡上戍长安排了,您多担待。”
屈原默声点头,微微施礼。
他们吃喝完毕,刚要上路。恰在这时,大道上传来马蹄声,三四骑奔行而来,眼见近了,有人在马上叫道:“三闾大夫请稍待——”
大家昂头看去,马队奔行极速,已到跟前,最前面的那匹马上下来一个人,顶冠束带,身佩长剑,正是庄辛。
“见过三闾大夫。”他走上前,先对屈原行礼,紧接着,视线迅速在兵卒中一扫,落到方才扶屈原下车的那个小卒身上,走近一步,逼着那人看向他。
“暮鸾姑娘,你这是去哪里?”
这一言道破,竟连屈原也颇感意外,诧异道:“……鸾儿?”
小卒迫不得已抬了头,果然面容姣好,风韵生秋——不是暮鸾是谁?
暮鸾见无法再瞒,拉住屈原,跪地深深一拜,“义父,女儿已决意随您南下,服侍父亲后半生……”又转向庄辛,拜道:“还望庄大夫不要阻拦。”
屈原俯身轻轻抚着暮鸾后脊,正不知说什么好,庄辛却道:“姑娘亦是有巫职在身的人,你这一去……莫非,要太卜大人亲自来追?”
“庄大夫!”暮鸾膝行于地,向庄辛重重一礼,再抬头时已凄然带泪,“我知庄大夫与太卜、司宫二位大人私交甚好,必能设法周全。义父遭难,暮鸾已是残命一条,惟求追随而去,报养育之恩……求庄大夫帮帮我,求您!”
她说罢连连叩首,伏地痛哭,旁观众人无不恻隐。
庄辛见状,只得长叹一声,对随从及解送屈原的兵士道:“我想跟屈大夫和暮鸾姑娘单独谈谈,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他说完,挨近二人,轻声道:“暮鸾姑娘买通戍尹、私离都城之事,太卜大人实是知道的。”
暮鸾一惊。
屈原道:“鸾儿,为父无恙,你和庄大夫回城吧,休要惹出事端。”
庄辛却说:“我来追你,太卜也知道。他甚至知道,我必追不回你。”
他说着,看向远处层层山峦,可想而知,屈大夫此去长路漫漫,必难回返了。
“暮鸾姑娘,我可以想办法与太卜商量,造出你自尽的假消息,放你离去。”
暮鸾听了,心中感动,正要答谢。却听他又说:“不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