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他

她望向他。

多像电影里的桥段!年少时单纯地崇拜作家和编剧,如何想得出那么离奇微妙的情节,在许多年的时间里铺垫开来,直教人甘愿相信,余生只为换此刻。而她竟拥有此刻,比以往看过的剧情都真实,演绎到了此刻,重逢!

设想过幻想过的如果不是这样的。会兴奋到忘乎所以地尖叫吧,会忍不住要抱一抱吧,会恼得非打一下不可嗔怪怎么可以这么久,会发誓要狠狠地宰他一顿才解气吧。也想过可能没有如果,他会不会从未曾存在过,只是十七岁时她编织的一个梦。

她望向他。想尽量坐得端庄些,却似乎不知手脚该怎么放,心跳得更慌乱了,于是轻咳了一声,她习惯紧张的时候这样掩饰自己。他只要了一杯普通的绿茶。圆几不大,距离正好到可以看清他,灯光橘黄迷朦,两个人坐成了落地窗边的剪影。

他怎么还是那么好看,好看得叫她舍不得挪开眼睛。携着应该有的但是她陌生的成熟,而她竟没有参与这气质酝酿的过程,怎能不让人嫉妒呢?

从前他的好看是只有她最懂的。没有高大魁梧也可以,没有闪亮牙齿和干净白衬衫也可以,没有舌灿莲花的才情也可以,没有凝神沉静的专注也可以。他是会发光的,所以偌大的操场蚂蚁般的人群里,她也能一眼找到他。那是一出舞剧,光柱笼罩着追随着他,台上再无旁人只有唯一的角儿,而她是观众,隐在暗中。

他用最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一只脚竟然架起。还是那样随性散漫,他最不耐拘束,正是她喜欢的。天蓝色圆领恤休闲牛仔裤,浮凸出的身形还算健硕。他该比原来宽厚几分吧,十几岁时她完全不知观察男孩的身材,只记得他的背微微有些驼,那在她的眼里也是别具一格的,仿佛英雄背负着拯救世界的神圣使命。

他的短发茬儿泛着银光。从前是分头,乌黑浓密,她猜想上海话里的小开大概是这种样子。头发怎么白了那么多呢?烟酒比年轻时更凶了吧,她有些心疼起来。

还是那双圆圆的眼睛,居然戴起了眼镜,竟不知他原是近视的。她从前是没来由地偏爱眼镜男明星,他应该不知道的,而这样的造型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却好像不太敢接受了,是他,又不是他......真要命!她慌张得不行,甚至闪开了目光。从前他说话的时候就这么直直地看人,很认真,带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眼睫毛茸茸的,看得她心里也毛绒绒的,小鹿就到处突撞。

她望向他的身后。其实视线所落什么也没看见,感觉的还是那个轮廓。他似乎颤了一下。

然后她听见有个声音说:

我后来才懂,你是第一个让我动情的姑娘......

终于有了么?真的有了么?满怀的笑几乎要抗议,要求马上奔放出来,她只好端起杯慢慢啜着,希望能藉此稀释一下。玫瑰花蕾浮漾在透明玻璃盏里,舒展得格外艳丽。她忽然想到了鹿,一只浅驼色的梅花小鹿,快快遣它去告诉那个十七岁的姑娘,不要那么失落和忧伤,那些日记别再烧了,留着将会是最珍贵的青春祭礼。终于有了呀!真的有了呀!那个不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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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

多想目光缠成一张网,用无限的怜惜把她拉近些,再近些。有太多太多的机会来这座城,他都尽量找理由推辞,究竟要回避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像冬日清晨的浓雾,藏匿着影影绰绰,这些年都没澄清过。他内心彷徨了很久,需不需要一个这样的场景,回放青春在此刻,答案!

没想过会是如此平静。难道不应该抱一抱么,同学聚会常有的拥抱。他不曾体验过环住那小小身躯的感受,那时她太单薄瘦弱了,仿佛用下力就会碎。偏偏又羞涩又高傲,还真是个乡下丫头,连跳舞都不学会,以至于都没机会牵牵手。

他看着她。她安静地坐在对面,似乎有些咳嗽,怎么还是弱不经风的叫人不放心呢?他看得有些贪婪,像饿坏了的小孩子,好不容易有饱餐的机会,恨不能一顿管一年。她点了花茶,说不敢喝绿茶怕睡不着。光线暗淡得和梦境相当,弥漫着女人们追求的情调,他平日里对这些是不以为然的,这会儿更巴不得能把她看得清楚些,看看她的心里也会有影影绰绰么。

她还是带着一种令人不可侵犯的圣洁。从前他总弄不明白,这个县里来的女孩子,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甚至有些土气,可同时又是那么清高,在她面前,桀骜不驯的自己为何心甘情愿地躁不起来。她有了些优柔雅致的气韵,从笑点不能再低的小姑娘到今天娴静如水的女人,他却不知其中的哪怕一点点故事,怎能不遗憾呢?从前她是清秀又羞怯的,浅浅的忧郁有如柔纱般的光晕,把她笼罩起来,可怎么亲近呢,这个象牙色的女孩?因为她和别人的疏离,显得他似乎有特权,为此暗地里也曾经洋洋得意过。只有他见过那些丰富的表情,她是一逗就笑的,转而又很容易生气,他总是不懂为什么忽然不理人了,自然也不懂为什么几天后又没事一样。

没有什么深刻的具体片段可供反复咀嚼回味,没有一句叫人耳热心跳的话停在那岁月里留待拾取,哪怕不经意指尖的触碰,记忆中也是空白的。这些年里,读过的身体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印象,像轻舟滑过河面,泛起的涟漪不曾令他回头观望。只有那许多的夜晚,时而燥热时而清凉的夜晚,月儿皎皎,繁星如洗,笑声琳琅,乌发舒扬,在袅袅的烟雾里,在酒后的迷离里,在无端而起的梦里,缭绕不去......

不知为什么一进来他就特别放松,居然顺势架起了脚,好像还是坐在那条石凳上。一场球下来,酣畅淋漓地湿透,扒几口饭冲个凉,短衣也只搭在肩上,海阔天空地吹牛。姑娘少年,三三两两,其中有她。

她的头发微微卷了,长度和原来差不多,灯光下还是乌黑亮泽,真好啊没有白头发。神色略显疲惫,笑只到五分但也有了细细的纹,弯弯的月牙眼还在。好像比从前圆润了些,衣裙是贴身的款式,中规中矩的颜色,她大概穿什么都不会难看,但也不求惊艳。除了白衬衫、碎花小裙子,他好像也不记得别的什么。风情,性感,妖娆,娇媚,他为自己蹦出的念头皱起眉来,怎舍得用这些词语,想一想都不该有的。他无法用平日里打量女人的眼光去审视她,心里却是希望她能胖些再胖些才好。幸好她仍然不爱浓妆,那些细纹和不再光洁无瑕的脸,是自然亲切的,所以他一下就放松了。

那么矜持做什么呢?难道自己变得更凶了,竟然不能让她像从前那样随意?那种客气的笑也是对着他的么?要是说个笑话逗她一下,会不会又咯咯笑出来?他恨不得马上听到那声音,于是开始在脑海里搜寻素材。却发现她抬眼望向了身后,目光澄纯清亮,夹一丝惊讶或者不确定。记忆蓦然明朗起来,在某个夜晚他分明迎接过这样的注视,他说她听,他享受着她崇拜的眼神,那一刻的悸动真实无误地回来了。他无法继续淡定,那句话脱口而出。

我后来才懂,你是第一个让我动情的姑娘,虽然当时只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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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茗茶坊在城西,出门就是琼河,他和她走了一段,并无多少话,只有她的高跟鞋在静夜里发出轻微的叩击声。他的同学们正在KTV里欢唱,已经来过几个电话催了。他拦下一辆的士,牵起她的手握住,纤细,柔顺,微凉。

“走了啊,再见!”指尖划过他的掌心。月儿皎皎,人世沧桑只是它的一瞬间。

回到家时,儿子还在挑灯夜读备战高考。换下新鞋,已然磨起了泡,她竟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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