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头的赵奶奶早年死了丈夫,同村的德江抛下自己的妻子和年仅几岁的儿子来到赵奶奶家,帮助赵奶奶把她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抚养长大,成家立业。所以这个德江在赵奶奶家说话做事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大儿子分家出去单过,搬到村子的东头,生了两儿两女。二儿子和小儿子结婚后还是住在一个大家里。虽说住在一个大家里,但还是各吃各的,各忙各的。
德江自己的老婆也未再嫁人,独自一人带着儿子过活。德江老婆的娘家条件比较好,德江老婆常常挑着个罗担去娘家,去的时候一头是儿子,一头放块石头,回来的时候一头还是儿子,一头就是粮食了。
我们再来说说赵奶奶家吧,二儿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不是夭折就是流产。赵奶奶就将大儿子家刚刚5,6岁的银叶子带过来,过了一年又将三儿子家4.5岁的金锁带过来,两老两小一起过,说是为二儿子家“压子”。
当我认识银叶子的时候,我已经十三,四岁了。十三,四岁的我经常帮助母亲到田里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东头的晒场必须要经过银叶子家的门口,一来二去,我和银叶子就成了好姐妹。
这里我要补充一下,我们这个村子很大,有几百户人家,虽然我和银叶子都住在村子的西头,但中间也是隔了好远。
银叶子比我大一岁,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做事利索,干活虎虎生威的强劳力了。
银叶子奶奶家在村里算是条件很好的,家里养着牛羊猪,还有下崽的老母猪,鸡啊鸭的更不必说,顿顿都能吃饱饭是很正常的,不像我们家,铜勺扔在锅里就沉到底,转一圈肚子又饿的咕咕叫。
银叶子虽只比我大一岁,却比我壮实许多,走路干活都很有力气很有劲。我们在一起干活她都很照顾我,在生产队挑塘泥干重活的时候,她都会跟别人说,多给我加点儿,我力气大,给小妹少点儿,她挑不动。
休息的时候,她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薯或者一个土豆,分一大半给我,自己留下一小半。
银叶子每天都很忙,除了在生产队上工,每天很早就起床,清理牛棚猪圈里的粪便,下工回家放牛放羊,顺便割草回去喂猪。
老德江去田里耕田只是牵着个牛就走了,银叶子还要帮他把犁送到田里,田耕完了,银叶子还要去田里拿回来。
而赵奶奶的孙子金锁除了上学,却是什么都不干的。每天吃的饭也不一样,虽然相比我而言能吃饱肚子就很好了,但银叶子和金锁的地位待遇却是两样的。金锁每天的饮食是细粮,比如米粉面食,外加一大块荤油之类的。银叶子只是粥锅里放了很多菜,面汤里下几个“水老鼠”。
那个年代,村里的好多姑娘都穿上了“苏联大花布”,那个“苏联大花布”甚是好看,就像一朵一朵的花儿开在身上,村里的每个姑娘都以有一件“苏联大花布”的衣服为荣。银叶子也想要一件,老德江冷冷的看着她说,你去把粮食卖了去买啊!银叶子哪里敢啊?过年的时候依然穿的是老蓝布的衣服。
银叶子经常在我面前抱怨她的不公平,我就劝她说,你干嘛不回自己家呢?银叶子还真是回去过,早上回去,晚上又回来了。说家里的事没有人做,最后还是她做。晚上无论她回来多晚,她都会把所有该做的事情做完才能休息。
那一年,我应该有二十岁了吧,我和银叶子都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们约定无论我们嫁到哪里,都要像亲姐妹一样走动。
有人帮银叶子介绍了一个十几里外的一户人家,双方见过面,也比较中意对方,七十多岁的赵奶奶却不中意。银叶子很伤心,却也无可奈何。过了段时间,银叶子的嫂子又帮银叶子介绍了一个对象,赵奶奶还是不同意。后来直接跟所有上门来介绍的人说,银叶子嫁人了,家里的活谁来干?你来帮我干吗?吓得媒人都不敢上她家的门。
那一天的上午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中午时分竟出了太阳,突然村里像炸了锅似的传开了,说来村里串亲戚的柱子家的丈母娘在河边走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掉到河里高高的举着双手,我的心里一惊,银叶子!不会是银叶子吧?!
村里的人纷涌到河边,哪里还有高高举着双手的女人啊?那条河又宽又长水流又急。人们找来了渔网耙子,打捞了半天才将早已死亡的银叶子拖上了岸边。细心的人们在河边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一片枯草,猜测银叶子一定是坐在枯草上哭了很长时间才投河自尽的。
我没有去看,我像吓傻了似的呆在家里,听着人们回来后的议论,说银叶子一大早就去田里干活,并在下大雨前拔光了田里所有的草,说赵奶奶在家做了两种饼,一种是用油煎过的面饼,一种是粗糙的玉米饼,银叶子干完活回来想吃面饼,赵奶奶没给她吃,还骂了她很多很难听的话,可能一气之下去投河的。
银叶子的爸爸是个走南闯北的铜匠,他急急的从南京赶了回来,他疯了似的站在他老娘的屋顶上要拆了他老娘的房子,老铜匠站在屋顶上僵持了很长时间,就是不肯下来。经过人们的劝说,答应将他老娘刷了七遍桐油的棺材给银叶子安葬,才算罢休。
给银叶子安葬的时候,竟然找不出一身像样的衣裤,最后还是老德江曾经遗弃的儿媳妇拿来了自己八成新的棉衣棉裤给银叶子换上。
老铜匠摸着一脸悔不当初的老泪恨恨而去。而赵奶奶过后将银叶子睡过的枕头扔进河里,嘴里也恨恨地骂骂咧咧。
银叶子走后,我天天以泪洗面,天天倚在自家的门框上,盼望着银叶子从那条路上奔奔地走过来,我只是想要问问她,你为什么要死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你为什么不跑啊?
几十年过去了,不能提及过往,一提依然声音哽咽,泪如雨下。
银叶子是我一生中遇见的第二个好姐妹,如果说十岁时候秋葵的死不能给我以悲伤和触痛,二十岁时候银叶子的死则让我感到愤怒,恐惧和憎恨!我对生养了我二十年的这方土地感到深深地绝望和怀疑。这是什么世道啊?你们可都是亲奶奶亲婆婆啊!?女孩子的命就这么贱吗???
在我的老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死个儿,缺一房。死个媳妇,倒堵墙”,墙倒了还可以再砌上,儿子死了,那个房间也就空了,媳妇没死也不当你是个人了。
一年以后,经人介绍,我毫无留恋地离开养育我二十多年让我痛恨的故土,远嫁他乡,开始我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