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拭尘埃(一五九)

在候车室里,看着斜前方,那儿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和一位幼小的女孩。吸引自己的是那女孩,她穿着红色的上衣,站立在地上,仰着头,张开着嘴巴。那男子看上去有一张沧桑的面孔,绝没有女孩的面孔那般有吸引力。他小心地从碗里夹起一些面来,用嘴巴轻轻地吹了又吹,然后再小心地递送到那张嘴巴的上方,让那些面落下到那张小嘴。一次又一次,重复地看着这幅画面,那张小嘴,就像一只雏鸟的嘴巴,看着看着,觉到了一丝怜悯,于他。

那天晚上,S君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坐在他身边,他的身后是他的另一半,我的身后是他的姐姐,我的表姐。我们在聊着的是,是关于我们这一代和我们的下一代,这当然会是个恒久的话题。姐姐说了一句:小孩子,总是在小时候很可爱。她那话有另一半的蕴含:小孩子,长大了就未必那般可爱了。眼前的那个着红衣女孩的确是很可爱,眼前的那个给她喂食的有了年纪、大概是她爷爷的男子的确有些其貌不扬,或者说不会经由他的那张面孔,让自己觉得可爱。看上去像是老人在支配着整个过程,实则是女孩在支配着整个过程。

她用手指向碗里的什么地方,我猜那儿有一块什么区别于面的食物,她爷爷解读成了女孩想要喝汤。那汤明明是有些烫的,他还是依了女孩的指示,将碗口倾斜地朝向那张小嘴。稍稍地喝了一点,大概是真得汤,或者味道不够美,女孩的脸上显出了怪模样,嘴巴闭紧。下一刻,她开始哭起来,毫无来由地,老人不紧不慢地照旧在将面条向她递送,她摇摇头,好像是在抗拒,然后又还是仰起头,张开嘴把那面接下了。我取出一个橘子,边剥开边走过去。去到了她们的身旁,弯腰在她的面前,将橘子递过去,这个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不再哭,而是往后一缩,退到了离我更远些的位置。他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瞧瞧那个,脸上带着笑,指着他身边的这里和那里,说他们也有橘子的,不用。又说我这样子,大概会吓着她的。她这会睁大着眼睛看着我这边,大概是觉到有些疑惑。我只好往后退去,边退边将剥开的橘子送进自己的嘴里。又坐回到原位,又旁观起她们来。那女孩再吃了一些面,再喝了一些汤,直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子过来,她的表情开始放松了些,那大概是她的奶奶吧。

奶奶将她身上的尿不湿取了下来,爷爷给她换上了新的尿不湿。奶奶再帮她准备好了一瓶水,她咬着奶头吸着水,躺在了奶奶的腿上。闲着的向前伸出的腿和闲着的左手在轻松地晃悠着,看上去她静了下来,像是要睡了。爷爷把她抱起来,她趴在了爷爷的肩头上,爷爷抱着她走开,剩下奶奶将那碗里剩下的面和汤消灭。有一阵子过去,她们回来了,爷爷给她买了一包蛋卷,爷爷在撕开包装,她的目光发着光,注视着爷爷的动作,脸上带着一丝笑。

爷爷的脸上也带着一丝笑,打开了那包装,取出了一根蛋卷给到她手里,她一面将这个蛋卷送进嘴巴,一面伸出另一只手,爷爷又取了另一根蛋卷给到她手里。爷爷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心满意足地坐在爷爷的腿上,晃悠晃悠地啃食着手里的蛋卷,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边上的奶奶起身,去将那空了碗扔掉。她们三个给自己留下的记忆最后就定格在了那里。女孩先前的哭,大概是她要尿尿吧?女孩仰着头张开的小嘴和朝向蛋卷袋的目光是动物性的。

我坐在那里,开始回味那一整天,他和我在一起,他时而会说去一些话来,让自己觉到富有哲理。我试着将那些时刻从记忆中提取出来,越是用力,越是无用: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或者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众多的话语,好像就在当时挥发到了空气之中,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水汽,成了雾成了云。自己能够追忆起的,只是一些碎片,在这里,在那里。就像,开头处的,他起来后,晚过他说的时间许多,他一面笑着,一面说出:睡到了就是赚到了。

就像,结尾处的,我们要离开他妈妈的居所的那会,他站在地面上,很严肃地说出了一句:我不是个称职的爸爸。他说出那句之后,他那一半好像是说出了一句:你就是这张嘴巴厉害。她话里的意思,大概蕴含了他说的比做的要好。我自己大概是被他那严肃的面孔和这句话本身所打动了,紧跟着她的那句,替他说话:他能够说出这句话来,就已经是做成的一半了。不知道,他何以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的,就在那之前,他那口子要他多陪陪儿子。

在更之前,我分享了一个故事:也是一个像她们那样的三口之家,有一天儿子因为什么缘故,先拉黑了爸爸,再拉黑了妈妈,然后在妈妈的游说下,儿子抛出了一个协议,甲方是儿子,乙方是爸爸,丙方是妈妈,这份协议的主旨是儿子要爸爸戒烟,妈妈是父子双方的中间人。那份协议,三个签了名已经生效。爸爸还在抽烟,大概比先前少,未来也许是全戒了,也许是戒了一些,也许是反弹回去。爸爸说协议的约定在关于什么是戒烟上存在漏洞。

做为旁观,我们当然可以理解那爸爸的意思,我们当然可以接受那爸爸无论是戒或者不戒,我们当然可以接受那爸爸在小辈面前的说话不算数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让小辈收益。不过,那一刻我还是站在了倾向小辈的一边,说出了我所以为我知道的:对于这些小辈而言,在很长的一段人生旅程中,他们是不会听进他这些狡辩式的解释的,他们大概能够承认自己那边不能强迫他戒烟,他们肯定可以做到将一个标签贴到他身上: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就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这一句,引她向他语重心长地说出了一句:以后,你要多陪陪儿子。然后,引他说出那句“我不是个称职的爸爸。”后来,在车上的时候,我们继续着这个话题,她说起她们的儿子的一些事,有一个晚上母子两个聊到了凌晨三点,那会他在外面跑车。儿子谈起了工作上的一些事:下午下班后,如果继续待在办公室,领导就会抓他的差,做多一些事,做这些事,有功了领导领下,有责了挨骂就归他,他觉到了烦恼。

他将这烦恼分享给了妈妈,妈妈大概像这会开着车听到这些的爸爸,说出了:吃亏是福的道理。儿子在当时就有请妈妈不要替他担心,因为他已经明白了“多做事,少说话”的道理。在当爸爸的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当妈妈用一句:儿子已经知道说出这么一句来劝我不用担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一车人都默然,在她说出这句后。那个先前在屏幕看到一眼的小伙子,这会在外地出差培训,他看上去还是原来那样白白嫩嫩,他看上去比以前胖多了。

这小伙子给自己留下过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是在一次聚会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学生,他站在了他妈妈的身后,给他妈妈做按摩,没有谁出声让他这么做,他是自己走过去做的。接续着这个,表姐说起了她们的一家三口,说起了儿子和爸爸之间的关系:以前,儿子好像是挺崇拜爸爸的,现在好像不是这样啦;儿子有一次说出了岳父比爸爸强的地方,这个让当爸爸的很是伤心。无来由地或者说不知前后脉络地听到这些,无从判别她儿子的本意。

车上有两个爸爸和两个儿子,车上有两个妈妈和两个女儿。我大概可以判断,儿子与妈妈之间的关系总会维持一种基本和谐的关系,顶多也就是儿子有另一半扯牵时,当妈妈的会有所失落。儿子与爸爸之间的关系总会有一种紧张存在:下一代的崛起与上一代的没落。在跑车的那会,跟他聊起过他儿子的,说是下次可以带儿子来跑跑车的。那会他说,以前儿子是喜欢跟他混的,现在好像就不这样了,儿子回来大多也就宅在家里,在屏幕上消遣着。

在车上,我问了他先前晋五十请家人聚会的场景。他说把叔叔姑姑这些长辈全部请来了,他预先声明了不收礼的,只是大家聚聚。在聚会上,他对那些叔叔说:我记得你们在五十的时候,都是办了酒的。他说:时间过得好快,现在轮到自己了。那一天中午大家聚餐,下午老人们坐下来打牌,他也参与了,赢了八块钱,她姑姑掏出一张一百的票子,说是没有零钱。他说那也是要付的,可以欠着,不能免去。他说那天晚上,她们一大伙人去唱了歌。

起先,长辈们说不会唱,就在边上看着。后来,给她们点了好些老歌,她们慢慢地就有了兴致,就说:这个,我们会唱。问他:你妈妈唱了没有?唱了,浏阳河。他说以前五十岁生日就算大寿;我说现在五十岁大概没人做寿了。我们两个的共识点:以他晋五十为理由的这个聚会,也就纯粹是找个由头让大家聚到一起热闹热闹。将聚到一起的人调动起来,大家参与到热闹之中,本就是他的强项:来源于他天生的乐观、豁达以及洞悉人生的悲和欢。

在车上,我问了他何以会走到现在的这种自己买个车来跑车。他开口第一句就是:没得法子。他说他先前跑货运的那家公司发生了变故,自己没法像以前那样跑车了,想来想去: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被别人选了去开车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怎么办?最后,就选定了现在这条路,也是没得办法。附和他一句:没错,没得办法是最好的选择。他反过来呼应我这一句:是的。以前,因为自己驾驶技术好、靠谱,总是在这里、在那里有人请去开车。

自己也就图安逸、贪好玩,没有想要去开自己的车。大概十年前,自己在的那家货运公司改制,领导说了让我拿个车去开着先,车的款项以后再给,自己当时就没有要那车。跟他说起职业判断的一个框架:视角和热情,拿你们货运司机来说,视角是开车的经验和技术,热情是喜欢开车跑货运,又有视角又有热情的,是专业的;又没视角又没热情的,是不称职的;有一项没有另一项,是可用的。他接住:我属于可用的。你没有热情?他点点头。

他接续:以前开车,车队里那些技术最差的几个,总会挨骂;我属于中不溜的,不挨骂,也不得表扬。他继续:那些挨骂的,有福气,后来反而混得好。嗯?因为,他们在这里也挨骂,在那里也挨骂;他们总要养活一家子,他们就只好自己买了车,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日积月累,靠着不断进步,靠着勤勤恳恳,他们也就做出来了。他所讲的和自己所看到的正相吻合:那些起初条件有限的,往往能够透过不断进步、不断用力而达成更好的结果。

接应他一句:没关系啦,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你算是五十开始创业。他笑一笑:是的,那一天聚会,我就是这样跟我那些叔叔姑姑们说的:我以前贪玩,错过了很多的机会;现在到了五十啦,我才开始懂得自己做自己的,我开始得有些晚。在开车时,他有跟我讲:跑货运的话,只要是不出事故,有安全保障,就总能赚到钱,就总能细水长流。我听着,边点头边说出声:健康是第一的,你别老想着一天跑两趟,要张弛有度,别把自己累坏。


你可以安排一下你的时间,若干天之内有些天跑两趟、另些天跑一趟。他说像这次这样和我跑一趟,对他来说是蛮轻松的;他说像有些时候那样一天跑两趟,对他来说是相当疲倦的。可以相见,他的时间安排,要基于一天跑一趟来做规划,在一个较长的时段里,比如周,比如月,他可以将多数日子安排为跑一趟,将少数日子安排为跑两趟,将少数日子安排为不跑。那样的话,他的生活会更有规律,他与家人朋友的关系会更融洽。那才是细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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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0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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