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在一座城市生活久了，便会对这片土地产生感情，就如城市活了，是一位陪伴生活的好友。有时真的是日久生情，又或者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阿蔡来上海十几年了，住了十几年城中村角落的一居室，早已不觉得家门口的街道狭小破旧，不觉得堆积在巷子里的垃圾恶臭难闻，就连那些街边小饭店里浓油赤酱，不是太咸就是太油的饭菜也渐渐地符合了胃口。

2023年7月15日的早晨，阿蔡当时正坐在家门口的早餐店里，一边捏着油条沾碗里的豆浆，一边拿着手机刷短视频。一条陌生号码突然打进来了，他不耐烦地朝拒接键点去，不料一滴豆浆碰巧从指尖滑落，又正好落在了接听键上。

“喂，是蔡哥吗？”

阿蔡气愤现在的社会没有隐私，这帮推销员和诈骗分子竟然连对方的姓名都知道，然而片刻之后又觉得这声音耳熟，回忆涌现出来了。

“是不是丽丽啊？”

“是啊,蔡哥，我是丽丽啊！”

噢，原来是丽丽，自己的青梅竹马。阿蔡和丽丽同岁，从小一块长大。农村父母没太多讲究，作为邻居，不是阿蔡整天在丽丽家玩，就是丽丽整天在阿蔡家玩，再加上两家人的关系也好，他们直到五岁都还被安排在一个盆里一块洗澡。

中国父母总是会低估孩子对世界的理解。别看毛都没长，其实什么都懂了，七岁的丽丽怀里抱着条刚出生的小奶狗对正在掏蚂蚁窝的阿蔡说：“我长大后要做蔡哥哥的新娘子！”七岁的阿蔡把攥在手里的小枝条一扔，用屁股抹掉手上的泥巴，捧起丽丽的小手隆重地说：“我长到后要娶你当婆娘。”

三伏天的太阳像狙击手的眼睛，它目光如炬又望眼欲穿，就是这么拼命地缠着你。吃完早餐的阿蔡走到街上，在心中感叹电车的普及，不会再被汽车尾气烫到脚了。然后就是“哄”的一下，一股热浪汹涌地朝面门扑来。原来是一台空调外机，它像个无事生非的泼皮似的，不仅差点吹飞阿蔡的保安帽，还让阿蔡在惹不起躲得起的心境下加快了脚步。

夏天真的是一年比一年热，就像个得寸进尺的无赖，专门欺负阿蔡这样的社会底层。不过，让人暂时躲一躲的地方还是有的，银行就是之一。这就是钱的本事，哪怕城市建在火焰山上，用来取钱存钱花钱的地方终归是温馨如春的。阿蔡还是有点存款的，别看书没读过几年，头脑可机灵着。刚开始当保安的时候他就开始兼职送外卖了，所里配的电瓶车为了迎合任务需要，都是改装过的，它们续航远、速度快，在醒目的蓝色logo掩护下，他就算开得再野，都能让别人以为他是在办公事。

阿蔡白天在大街上送外卖，晚上在派出所当保安，十年如一日的辛苦打拼都积累在银行账户上。老家的父母常在村里唠嗑，儿子在上海当公安。虽然是吹牛皮，但说到底还是拍儿子的马屁，每次拍着拍着，也就不那么想念身在远方的独子了。他们其实没指望什么，自己反正有村里买的养老保险，只要这小子能挣到回老家买房子娶媳妇的钱就行了。

老蔡常在电话里对阿蔡说社会很现实，要把钱用在刀刃上，否则刀刃就会落在自己身上。自己娶他妈那会提亲就用了五斤五花肉，如今不行了，现在娶媳妇要用房子。市里的房子太贵，老两口买不起，阿蔡只能靠自己。老蔡最怕的就是刀刃斩断了蔡家的香火，没了香火，人生也就没意义了，再怎么闹腾，顶多算一块会讲话的五花肉。

阿蔡在7月15日这天突然请假去银行的原因的确是因为房子，一幢原本能装下一万只鸭子的大房子。他在排队等候时一直在网上查，养鸭场和养鼠场哪个更挣钱？

是丽丽的电话带给他这个疑问，丽丽说自己在老家开了个养鸭场，一开始还挺挣钱，就是没熬过三年疫情。今年打算靠养老鼠东山再起。她还在电话那头给阿蔡做科普，老鼠繁殖快，出肉多，历来是广东省人民餐桌上的美味，而且只要烹饪有方，甚至能做出和鸭肉一样的味道。

丽丽的雄心壮志需要资金去铺垫，于是她想到了阿蔡。虽然丽丽是自己的青梅竹马，但俩人毕竟没发展成两小无猜。阿蔡出来打工那时还没有微信，丽丽也没买手机，两人的联系从阿蔡坐上火车开始就断了。物是人非，如今的丽丽可能已经在老家结婚生子，阿蔡甚至想到了那个躲在丽丽背后的男人，生意失败带来的打击让他的精神变得萎靡不振。她心疼他，打算发动自己的人脉为他筹钱。养鼠场顺利开业，生意蒸蒸日上，丽丽继续当她的老板娘，每天相夫教子、生活幸福美满。而阿蔡自己却依旧笼罩在寂寞和贫困之中，像一只独自生活在黑暗中的老鼠。

阿蔡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悲戚。他退了号，打算回派出所上班。假已经被保安队长批了，本来今天是属于他自己的，完全可以像普通的休息日那样，去曹建支路的红烧牛肉面馆，在猪耳朵、牛肉面、韭菜饺子与啤酒之间寻找快乐与满足。

但是，猪耳朵吃得再多，啤酒喝得再撑，也仅仅起到得过且过的作用。此刻的他想去找小王，这位具有搭档、同乡以及朋友三重身份的同事。小王和阿蔡，当初一块从老家出来，又一起从工厂流水线转战到保安队。虽然遇上事后互相没有帮忙摆平的本事，但友谊这东西有他自己的本领，安慰、扯淡加喝酒，这一套连招下来，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阿蔡推开保安室的门，民警和保安同事们正围着满面愁容的小王，他急忙凑上前去。

“我真没想到她是骗子啊。声音，信息都对上了，我真以为她就是徐丽。我们一块从小玩到大的！”

一旁的民警说：“现在ai技术很发达，诈骗分子会利用这项科技伪造被害者熟人的声音甚至是相貌。你的银行账户已经被暂时冻结了，止付程序已经完成，以后一定要小心！”

原来是电信诈骗，阿蔡为自己逃过一劫感到庆幸，也为朋友的损失感到难过。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正午，骄阳似火，水泥地面上的空气在高温下变得扭曲，它们无形且无色，看上去比火焰更抽象，就像这个社会越来越抽象的本质。

    2023年7月19日，写于上海奉贤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