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苏桐想了想，其实最开始她是不爱笑的。
小时候因为门牙有些大，她一笑起来就有点像龇牙咧嘴的兔子，因为这还时常被人取笑。
后来每每想笑的时候，下意识的捂着嘴笑，或者控制自己尽量笑不露齿。
其实人的克制力是有些可怕的，时日一长，很多时候苏桐都不怎么会笑，很多人因此而误解她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
直到后来认识了叶森，他说，女孩子笑起来才会好看。
五月天在《知足》里唱，“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要怎么收藏，要怎么拥有。”
叶森每次远远见到苏桐，都是笑着的，他笑的恣意妄为、放荡不羁，以至于苏桐总觉得他对她有所企图。
不然的话笑的那么好看干嘛，但细想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去企图，难不成他想笑死她，好继承她的蚂蚁花呗。
苏桐收敛了思绪勉强自己入睡，也许是太累了，她才会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情。
叶森的确对她有所企图，并且还成功了，好像他们走到一起是命中注定的。
工作以后，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她是老板的下属，他是团队的核心，整日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能够分享给彼此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
苏桐所在的公司，工作环境不吵，待遇也不错。唯一令她苦恼的是，董事长总经理夫妇的品味并不协调，以至于每次方案都要做两份，一份简洁淡雅，一份艳丽隆重。
最后总是董事长败下阵来，总经理说，现在的代理商品味都可土了，直接给我大红大绿往上堆就行。
董事长夫人是个精明可爱的人，人很随和，常常跟他们处在一起开董事长的玩笑，她还会做梅菜扣肉，用玻璃碗装好带到公司来跟员工分食。
苏桐在茶水间和她一起等热好的便当，董事长夫人看了她的那份，直言她手艺不错，便当显然花了心思的，营养丰富。
苏桐本只想闲聊几句，却不想董事长夫人提起了她男朋友叶森，“你说你条件那么好，能干又漂亮还做的一手好菜，你男朋友怎么就不对你上点心哦，别的女同事男朋友都送花送礼物的，怎么就不见你男朋友接你下班，也给你送送花呐。”
苏桐笑了笑，只说，“他忙。”
这腔夫人还在念叨，她是上海人，话语间带着点嗲气，“这男人还是不能太惯着，这要是，连饭都不一起吃了还叫什么谈恋爱呀。”
苏桐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转过身去倒杯咖啡。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他们以前会一起吃晚饭，然后饭后再去散步，走很长很长的路，苏桐总是喜欢晚上吃很多，吃过晚饭还想吃夜宵，每次撑到肚子疼，走不动了，就让叶森背。
她总是看着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变短再拉长，两个人的影子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连见面都少了呢？
随着工作量的加大，他们不只见面的机会变少，就连日常的聊天也缩短到每晚的晚安。像所有懂事的姑娘一样，苏桐很少抱怨叶森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到工作上，男生嘛，有上进心总归是件好事。
尽管如此，苏桐还是打电话给叶森，约定好，无论如何一周至少要吃一两次饭。
她的理由简单粗暴，直接把董事长夫人的话扔过去，“两个人要是连饭都不吃了，那恋爱还有什么好谈的。”
叶森同意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去餐厅定位置，偶尔来一点小浪漫，两人相处倒也愉快。但时间一长，就开始坚持不下去了。
好在苏桐体谅，两人忙的时候，就买盒饭坐公园的长椅上吃。只要能见面就好了，吃什么并不重要。
她也会在吃饭的时候望着公园巨大的广告牌发呆，这座城市每分每秒都在用钱，每分每秒都耽误不起，那么，她和叶森要挣扎到什么时候才能浮上水面舒一口气。
毕竟，当各自的社会属性充分彰显，爱情的部分便只能渐渐式微。
时间拿走了一些东西，也相应给予了一些补偿。
苏桐不再是公司里新进的小白，升职后，新人们都会叫一句“苏桐姐”。
而叶森公司研发的新项目获得了专利，推广的很好，他变得沉稳持重、得到了许多赏识和重视，再也不是前辈们口中的“年轻人”。
随着生活渐渐开始稳定，苏桐以为两人终于可以歇一口气的时候。
她和叶森之间却爆发了一场争吵，交往数年，这还是他们头一次争吵，以往有些小情绪与不快，总有一方先低头，可这一次似乎谁都不愿意。
事情的起因是叶森偶然间撞见了苏桐和客户的酒局，原本他只是请同事一起吃顿饭。不料同事在洗手间看到苏桐喝多了酒在挖喉催吐，好将酒全都吐出来，继而又回到包厢与那些老总举杯谈笑。
叶森给苏桐打电话不接，只好直接去包厢找。他看见苏桐在酒桌上不停的敬酒，尽管有些醉意脸上精致的妆容却未花，带着假意的笑与客户周旋。
那一刻叶森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陌生，记忆里的苏桐虽不爱笑，但和他在一起时笑的明朗温暖，何时似这般看是得体大方，却也虚情假意。
是的，他觉得这样的苏桐很刺眼。
叶森让苏桐跟他回去，苏桐不愿，客户们都等着，生意都还没谈拢。可叶森坚持且态度强硬，苏桐不好在外人面前落了他的脸，只好让同事帮衬一二，跟叶森走了。
回去的路上，晚风凉凉的，苏桐酒也醒了不少，她刻意把叶森甩在身后，留给他一看就知道在生气的背影。
叶森默然的看着那个背影，这时，他才发现，苏桐和自己记忆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她廋了很多，整个人像是缩小了一号，头发剪短烫卷出成熟的弧度，还有...她开始穿高跟鞋了。
那个爱扎丸子头和马尾的苏桐学生气已经褪尽。变成职场上成熟的OL。
当叶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同时还意识到，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要说青涩的学生时代，就连距离上一次正式约会在餐厅好好吃一顿饭...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想到过去种种，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工作以后，他陪在苏桐身边的时间太少太少。
她有任何事都不说，总是一个人慢慢的度过去。
反之却将他的生活事无巨细的打点好，公司刚起步的时候，若不是她一直在身边支持着，他又怎么会走到现在。
原本他是想认错的，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却变了味。
“你以后不要再去陪酒了，如果推脱不了就把工作辞了吧，我养你。”
苏桐正在气头上，听他这么一说越发生气，反驳起来也有些口不择言，“什么叫陪酒，能不能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不过是在饭桌上正当的谈生意。”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喝太多酒...”
“那你是什么意思，不喝酒...那些业绩、订单都是大水淌来的吗？谈生意就是这样的，我能怎么办。”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只是...”
“你不想听，你不也常常跟我说你工作的事么，怎么到我这你就不想听了。”
“那不一样，苏桐。”
“哪不一样，难道你的工作就是理想，我的工作就是苟且吗？”
不欢而散后，还来不及冷静下来，苏桐就去了很远的城市出差，两人还处于冷战期，联系也是少之又少。
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城市，没了往日熟悉的人和事，会想明白很多事。
苏桐常常想，她和叶森之间这样算什么呢？从相识到如今，六年了，从热烈过渡到平静再到厌倦。
“厌倦”两个字冒出来的时候，苏桐心跳漏了一拍。
是的，她可以感觉得到，相处时两人越来越沉默，但要说“厌倦”却也不恰当，也许更贴切的说法是，她累了。
纵然她精明干练、无所不能，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
那种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日子，她过得实在太辛苦。
也许从一开始，她的策略就出现了偏失。她对他太好，像一罐铆足了劲的啤酒，盖环一拉，泡沫四射，这看起来让人开怀，可喝到最后没什么气了，总觉得不如第一杯清透。
有很多事出现了一点征兆，起初不在意，等到它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才意识到为时已晚。
苏桐出差结束回来的那天晚上暴雨如注，叶森没去接她，相反他一个人在酒吧喝了很贵的酒，现金不够，又没有带银行卡，打电话让苏桐来埋单。
她赶过去结完账，问他既然有那么多案子要做为什么不早点回家。
叶森立刻把笔记本电脑从包里拿出来，对准吧台咣当一声敲成两半。调酒师躲得远远的，保安很快赶了过来。
其实在那一刻苏桐就已经看透了他们的爱情。和腰斩后的电脑一个下场。但她只是从容地向受惊的顾客道歉，然后搀着叶森的手，说：“走吧，我们回家。”
叶森再来找苏桐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他穿着挺括的黑色外套，站在公寓楼下的银杏树旁等她。
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空旷，留下位置收藏什么秘密一样。这样的映衬之下，他更瘦了。
苏桐心里憋着一股气，但她是想下去的，哪怕就是不给他好脸色看，下去狠狠的骂他几句也好，最起码可以离他近一点。
分别的这些天，她没有了他，一面承受着同事说，“苏桐你真狠心”之类的话，同时还要逞强扮演“真的无所谓”的感觉。
她在客厅来回踱步，心里犹豫不决，但还是换了衣服穿好鞋子，下了楼。
只是等她下楼后，人已经不在了。她想，他还是不够耐心。
但苏桐不知道的是，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时间对她来说仿佛慢出了轨迹，每一秒都有一个可能性。
可对叶森来说，时间过得太快太快，分针秒针都消失了，他准备好的话无处安放，只好带着一腔的遗憾离开。
苏桐再见到叶森的时候，情景反转的太快，让她措手不及，探访室白的让人局促的日光灯管，她和叶森隔着一块玻璃，相顾无言。
叶森嘴角有伤，苏桐问他怎么弄得，他也不做声，苏桐盯着他看，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屏住呼吸流下泪来。
她不敢哭出声，只是不停的流泪，箍紧喉头，却还是难以平静，
“好好的，你做什么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现在叫我怎么办啊。”
叶森的眼眶也红了，为这个白得发亮的世界增加了一点点温柔的色彩。
“我就是想能快点赚钱，跟你在一起也能等称一点，不想你总是这么辛苦。”
真的是没有余地了。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苏桐确定他那种性格的人都不会这样说话、说这样的话。他应该是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是碍于旁人在侧，只有三缄其口。
苏桐恨死了，早知道她就该下楼的，更早知道她就该好好守着他，再辛苦都是值当的。
可她还是嘴犟：“你别说这些话恶心我。谁要你骗来的那些钱？叶森你就是个骗子，骗别人，也骗我。”无意说这些话伤他，但是又忍不住，一句一句。
“我骗谁都不会骗你。”
时间到了，叶森起身，犹豫了一会，在监管人员的催促下，终于轻声说：“你再找一个吧。”
他这听起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四两拨千斤，抵她一万句，是迎面一记耳光响亮。苏桐被打在了戛然而止的那一帧上。
夜里辗转反侧，苏桐想起叶森第一次牵她手的时候，他们一起逛着夜市，人群涌动之间，叶森很唐突的牵了她的手，像握住枝头的一枚小青梨一样，指肚在她手背的骨节上一直碾啊碾。
六年过去了，如今她想再握一握他的手都很艰难。
要说她喜欢叶森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就好像是一种“情不知所起”的感觉，可爱了就是爱了，他骗她也好，他要她再找一个也好，六年前他牵住了她的手，那就再也别想放开。
苏桐记得有一次，叶森骑摩托载着她在盘山公路上飞驰，他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
那这一次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等么，她等得起。
苏桐辞去了原本的工作，卖掉了房子车子，拿出多年的存款，连父母给她预备好的嫁妆都一并动用了，可填补叶森留下的窟窿还远远不够。
父母埋怨她为一个男人倾尽自己所有的一切，可她想嫁的人都不在了，那嫁妆留着还有什么用。
她接管了叶森的公司，一点一点的把它支撑起来。有盈余就拿去还叶森欠下的债，苏桐明白接下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她只想和叶森一起走下去。
去探视叶森的那天，天上的月还是六年前的月，被春夜的风吹得如同媚眼。苏桐走在路上，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着她要说给叶森的话，
“叶森啊！你现在只需要安安分分地在里面呆着，要是还多一口热气就积极主动地配合人家工作争取将功赎罪尽早出来，出来之后立马给我赚钱把以前亏欠别人的还上。”
“另外别忘了还我的那一份——我这些年的青春好时光是无价之宝，你要用一生的时间当牛做马给我慢慢还。你这辈子就遇到我这么一个好姑娘，你不可以辜负我，我也不允许你辜负，”
凉风有月，夜间马路空空荡荡的，苏桐的背影看着有些凄然，却还是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