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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扬首先听到的是“嘀~嘀~嘀”的声音，这个规律而有节奏的声音是杨扬的心跳，这个声音在告诉杨扬自己还活着。

“手术很顺利。”医生的微笑隐在口罩下面。

她很想对医生说“谢谢”，但她的身体、包括声带，好像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她只能诚恳地对医生眨眨眼睛。

她能感受到自己被推出手术时地板的流利和光滑。杨扬在想，如果一切事情都有暗示和预测，那么是不是代表她以后的人生会顺利无阻。不是有句俗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手术门口迎接她的是父母和男朋友钟浩。他们脸上的担忧和如释重负，让杨扬有些欣慰。至少有人爱她，为她担忧，希望她恢复健康。

半月前，杨扬在洗澡时无意中触到右侧乳房上一个又大又硬的包块，触摸时还隐隐疼痛。她上网查了查，吓得半死。立即到医院做了B超和穿刺活检，检查结果居然和她在网上查到的一模一样——乳腺癌。这个结果无疑是在晴朗的天空中重重给她劈了一道雷。医生告诉杨扬要切掉右侧乳房、清扫腋窝淋巴结，化疗、放疗、内分泌治疗。这些词她只在电视里听到过。她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嗯、嗯”答应着。走出诊室，世界很不真实，她忽然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坐在椅子上时她想，怎么会呢？她才三十岁，会不会是弄错了呢？

她进医院的时候是下午，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该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双腿也已经麻木，她撑着椅子扶手艰难站起来，慢慢走出医院。

杨扬回到和钟浩一起租住的房子。他出差回来了，在厨房做饭。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杨扬没忍住眼泪，她偏过头，努力保持镇定，不让钟浩看出她的异样。她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他笑着看杨扬一眼，“你最喜欢的红烧肉。”

“太好了，我去洗个澡。”

走进淋浴间，脱掉所有衣服，左侧手掌刚好可以覆盖住整个乳房。如果它不在了，还挺丑的吧？不过网上说可以做术后重建，填充上硅胶、或是自己身上其它地方的脂肪。她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活着很艰难，那美还有意义吗？可就是有人在乎这个不是吗？

杨扬洗完澡出来时，钟浩在餐桌旁招呼她坐下吃饭。杨扬坐在钟浩对面，他惯性把一块红烧肉夹到杨扬碗里。她咬着红烧肉把得乳腺癌的事情告诉他。杨扬比自己想象得要平静许多。

“怎么会呢？什么时候发现的？是不是弄错了？”

他比杨扬还不愿相信。

对呀，谁会愿意相信呢？对于杨扬和钟浩这样捧着幸福，或是浅薄的人来说，癌症应该是属于老年人的。

杨扬的眼睛直直盯着钟浩，好像在告诉他这是一个不用质疑的事实。

他起身坐到杨扬身旁，“现在哪里不舒服吗？”

杨扬吃完一块红烧肉，告诉他，医生建议尽快住院手术。

麻醉过后，伤口特别痛，纵使向医生要了止疼针，杨杨还是一夜没能睡觉。第二天，医生查房后看她已经痛得受不了，又给了颗止痛药。可能是止疼药的作用，她终于安静睡了一小会儿。醒来的时候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到伤口上，暖暖的。

钟浩坐在床边，看到她醒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怎么样，好点了吗？”

杨扬微笑着点点头。

手术第二天杨扬的伤口第一次换药，全家人都陪在她身边。换药的医生很温柔，每拆一层纱布都会温柔询问，有没有很痛？拆完所有纱布，露出伤口，好丑，像一条长长的蜈蚣。妈妈或因害怕伤疤，或因不忍心看到这样残缺不全的女儿，捂着嘴巴走出换药室。爸爸也因受不了每次碘伏触碰伤口流出的血水，和杨扬的痛苦呻吟，走了出去。杨扬忽然觉得那条伤疤像是一种耻辱，预示她的身体不再完整，失去作为女人的象征，生命也受到威胁，她应该好好藏住才对，怎么能轻易示人呢。心脏被伤口扯着痛。忍不住想，紧紧握住她手的钟浩会嫌弃吗？

手术后一周，杨扬出院了，她的伤口愈合得很好，没有感染，精神状态也恢复得不错。

杨扬回了爸爸妈妈的家。

爸爸妈妈把她照顾得很好，每天给她炖营养汤，轻柔仔细地给她护理伤口，伤口慢慢长好了，拆除缝线的伤口像死了的蜈蚣。钟浩每天下班后都会来看她，但他从不过夜，无论多晚他都会回去。杨扬不强求，她从来不强求。

杨扬不幸是医生口中恶性程度比较高的三阴性乳腺癌，愈后不会太好。化疗和免疫治疗可能都没用。

“治疗还是要做的，不能放弃。”这是医生的原话，他说，“万一有奇迹呢，要乐观一些。”

杨扬心里默念，万一有奇迹呢。好像念上一千遍、一万遍，奇迹就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身处绝境的人只能相信这些。

医生定下化疗方案后，她开始化疗。虽然每次注射化疗药物之前医生都会提前注射止吐药物，但她还是严重得像要把胃吐出来。杨扬感觉化疗药物或者癌细胞在啃食她的身体，用“骨瘦如柴”形容刚好合适。

伴随化疗疗程推进，她的头发、腋毛、阴毛、眉毛都脱光了。她每天戴着口罩和帽子，在病床上，在医院走道里，或者在家和医院往返的路上，隐藏起丑陋和疲惫，也隐藏起一身的癌细胞。

第六次化疗复查，杨扬的肺部出现一个结节，穿刺结果是恶性肿瘤。转移了。需要再一次手术。哭没有用，杨扬把碗摔到地上。医生说，脾气暴躁可能也是化疗药物的副作用。

那是第八次、还是第九次化疗的第一天，杨扬忘了，反正是第一天。杨扬输完所有液体。爸爸妈妈回家了，钟浩坐在床边削苹果。

“我们出去走走吧。”

钟浩手中的苹果皮断了，他并没有太过在意，而是抬起头看向她。

“你还好吗？”

“挺好的。”

杨扬歪着头笑。

他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到床头柜上，扶着杨扬下床。

他们从病房走到医院小花园，这一路上他们遇到很多像她一样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有的捂着肚子，面目狰狞；有的静静看着天空，好像在欣赏日落；有的则是躺在平车上，被医生从救护车上急急忙忙推进抢救室……医院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道，快一年了，杨扬还是不习惯消毒水的味道。杨扬不知道他们得了什么病，还能不能痊愈，但这些人，包括她，坚持着、苟且着，想要的不过是健康和活着。

阳光刚刚褪去，空气还闷闷的。

“你说，明年的夏天会是什么样的呢？”杨扬问。

“你一定会好的。”

钟浩双手扶着杨扬的肩膀。

“我现在特别讨厌这句话。听得太多，像敷衍，也像自欺欺人。”

杨扬坐到椅子上。

“我们分手吧。”

她目视前方，没有看钟浩。

钟浩坐到她身边，“为什么？”

他似乎很震惊。

“今天你给我的面里加了葱。”

“不要无理取闹。”

“我很认真。”

她看着钟浩，眼球像镶嵌在骷髅里，有些可怕。钟浩先移开了眼睛。

“我不同意。”

“我能感受到你不爱我了。”

“就因为加了葱的面。”

“以前的你从来不会。”杨扬笑，“我从手术到化疗快一年了吧，这期间，你每次都陪在我身边。你做得很好，真的，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爱。那是一种怜悯或者同情，是我们三年的时间让你无法坦荡跟我提分手。或者因为道德和世俗对你有要求。”

“我没有。”他提高了音量，反驳得很有力量。

“你不用否认，你应该问你自己。这段时间，我应该把那个最丑陋、最无能的自己都暴露在你面前了。我生病后你不再吻我，也不和我做爱。你在害怕吧？害怕我身上的伤疤，害怕我像骷髅一样的身体。或者你害怕在毫无防备时暴露出对我的排斥。我知道你不忍心伤害我。我也知道这些不是你能决定的。一个人在我们一起住过的房子里，应该感到很轻松吧。”

他哭了，坐在医院花园的椅子上，双手抱头。杨扬很想抱抱他，但她没能做到，在她眼里他像一个失去糖果的孩子，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人没资格同情和怜悯任何人。她自私地、毫无逻辑地认为。

2.

回到病房，陪床的妈妈还没来。杨扬盘腿坐在床上刷短视频，短视频没刷几条便感到无聊退出了。是绿色的微信图标最先出现在她眼里，没忍住点了进去。他是置顶。小小的聊天对话框承载着他们三年的光阴。信息一条一条往前，从平平淡淡到甜蜜浓烈，这些短信带着她短暂走了三年时光。

三年前杨扬进入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因为对业务不熟悉，所以经常麻烦相邻工位的钟浩。钟浩很热心，每一次都耐心给杨扬分析和解答。他第一次听杨扬名字的时候，夸她名字可爱。这只是一个大众化名字，她知道有几个明星就叫这个名字。她当然知道钟浩只是礼貌夸赞。

他们组经常加班，杨扬和钟浩又住同一个方向，钟浩经常送她回家。杨扬为了感谢钟浩对自己工作上的帮助，有时也请他吃宵夜。

点烤串的时候，钟浩喜欢要一罐啤酒。他喜欢听打开易拉罐，气体跑出来“呲”的声音。他说，这个声音，让他很放松，可以瞬间扫除一天的疲惫。杨扬调侃他，碳酸饮料也可以做到。钟浩低下头偷笑，那不一样，他说，他其实喜欢一边喝啤酒一边和朋友或……聊天。

在一起后，他俩经常一起喝啤酒，杨扬每次开易拉罐时都把啤酒凑到他耳边，钟浩也会配合着做出非常享受的表情。

杨扬能够猜到他省略掉的东西，这并不是禁忌词，如果他不对杨扬忸怩，她也不会多想。

那次烧烤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就没那么自然了，晚上加班后也没有一起回家。或者准确来说，是杨扬故意避开钟浩。

杨扬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成为钟浩省略掉的那部分？杨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找什么样的人。对于二十七岁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她来说，对爱情有要求、也有幻想。她相信一见钟情，崇尚至死不渝和坚定不移。她对钟浩不是一见钟情。在杨扬看来，钟浩身上还多了一些圆滑和世故。他时常夸赞女性领导的穿搭和妆容。替领导挡酒，有次更是喝到胃出血。显然这些好像都与她心中纯洁、干净的爱情相悖。但，爱情和生活是多种多样的，时间堆积出的相处和渗透进生活的丝丝温暖。平时好像无关紧要，但会有那么一些时刻让你明白自己已经深陷其中。被人关心、被人惦记，就像一汪温水浸润着心脏，温暖湿润。杨扬贪恋这种感觉。

恋爱的感觉很好，他们一起吃饭、散步、逛街、过节。恋爱后，每个节日都特别重要。有时钟浩会忘记纪念日，杨扬很生气，但会在钟浩补上礼物和鲜花时开怀大笑。他们各自都有缺点。杨扬对某些事情太过执拗，衣服和鞋子必须按颜色和种类分类，家里客厅必须插一束鲜花。钟浩则更随性，衣服鞋子不乱就行，茶几上更是什么都不放看着才整洁。他们因为这个事情掰扯过很多次，当然钟浩是输家。钟浩喜欢吃辣，杨扬喜欢甜的，所以饭桌上至少一个清淡的菜和一个辣的菜。

三年来考验他们的都是生活上细细碎碎的小事，争吵是为了磨合。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或者没来得及想，他们的爱情到底有没有坚硬到可以承受生与死的考验。

杨扬把自己得乳腺癌告诉钟浩那天晚上，俩人背对背躺在床上。几次杨扬想翻身，都忍住了。她能够想象得到钟浩冷冰冰的背影。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凄惨，像路边被大雨淋湿的小猫。就在杨扬忍不住流出眼泪时，钟浩从后面抱住了她。杨扬怔了一下，那种感觉像自己已经准备好在雨中孤独行走，忽然有人给她撑了一把伞。

他给杨扬翻身面对着自己，“怎么了？别哭，我在呢。”

这种猝不及防的温柔才最致命。

“你会嫌弃我吗？”

“怎么会呢，你什么样子都是最美的。”

“我是说，如果我治不好，你会……”

钟浩捂住杨扬的嘴巴，“不会的，你一定会被治好的，相信我。”

杨扬抓起钟浩的手放到自己的右侧乳房上。钟浩轻轻触摸了很久，他说，“杨扬，我们结婚吧。”

杨扬感动得一塌糊涂，爱情就是海枯石烂和天崩地裂的。

杨扬明白钟浩想做一个好人，杨扬也可以假装，欺骗自己钟浩还爱她。可人最难的就是欺骗自己。每次钟浩看着她的呕吐物皱起的眉头；看到他整理病床上她的毛发时的无奈；看到她帽子下面一颗圆溜溜像卤蛋的脑袋时那片刻的失神……那些时候的她太糟糕了，钟浩比她更难欺骗自己。那个死气沉沉，毫无生命力的她让他产生生理反应，他的所有动作都是出于生理的下意识反应。杨扬知道他并不想这样做。她幻想过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钟浩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或许钟浩会哭得撕心裂肺，但那里有多少是因为爱，又有多少是因为怜悯，还有多少是因为终于不用花费时间和精力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而感到庆幸。她不能接受虚伪。她想要的一直是纯洁、至死不渝的爱情。尽管她此刻不完美，她也坚决不将就。所以，她要结束这一切。

杨扬好像没有特别难过，她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已经没有体力哭了。今后她要面对的应该是化疗、绝望、活着和死亡。

当紫杉醇耐药换成多西他赛后，杨扬忍不住想，或许未来某一天多西他赛也会耐药，然后再换药。会换成什么药呢？世上有那么多可以杀死癌细胞的药吗？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真是令人烦躁。她感觉自己活得苟延残喘，为了活着卑躬屈膝。

每次化疗结束后她站在窗边，想象自己从六楼跳下去血肉模糊的样子，或许会比此刻这副躯体更吓人。她在想，如果她先于命运安排的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么她是不是就赢了命运，甚至赢了该死的癌症。但她看到了夕阳，接替夕阳的是黑暗，黑暗之后又是新生。值得期待的是新生。所以尽管苟延残喘，尽管卑躬屈膝，尽管她一次一次被癌细胞踩在脚下。她还是艰难地抬起了头。

3.

钟浩走出医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迎接他的是一阵一阵夜风。夏日的夜风很舒服。杨扬刚做手术那个月，钟浩到C城出差，刚下飞机，寒风似一条鞭子向他抽打过来，像他是犯错的孩子。他裹紧单薄的风衣，全身被冷得疼痛。但他感受到了寒冷中渗透出的另一种舒畅。杨扬刚做完手术，这次出差也不是非去不可，可总监说有一个重要的客户要介绍给他认识。他进入公司五年，终于混到组长，如果抓住这个大客户，说不定会助他更上一层楼。机会难得，何况可以从杨扬的低气压中喘一口气。

自从杨扬生病后他好像就不能有开心的事情，看到搞笑的短视频不能大声笑，不能和同事出去喝酒。聊天也必须小心翼翼，生怕提到死，或者其他什么话让她不开心。他知道他应该理解，可人是有限度的。那天他在换药室第一次看到杨扬的伤口，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对称美”这个词。医生不停按压伤口，杨扬的喊叫声让他心颤。他知道她很痛苦，他也知道像杨扬这种对爱情的要求近乎完美的人，也会想要钟浩和她一样痛苦。但钟浩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畏惧，对那近十五公分的伤疤，那能流出血水的伤口。他曾在网上查过乳腺癌，看到过褐色腐烂肉的图片。他把那些图片和杨扬流出血水的伤口联系到一起，感觉那条伤疤也会是腐烂肉的结局，而左侧那只乳房那么凄婉和孤独。

在酒店洗了热水澡，他全身都轻松了，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有一瞬间他感觉像近一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酒店他接到父母的电话，他犹豫着还是把杨扬生病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他爸爸妈妈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对他说：“儿子，你要考虑清楚。癌症是治不好了吧？”

“不一定，医生说要等完整病检的分子分型。如果早期，是可以治愈的。”

“她这病一趟一趟住院打针、吃药。要花多少钱，你们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你打拼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下首付的钱，这房子还买不买？”

“她有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如果是早期，用不了多少钱。至于房子，我们可以租房子住。”

“租房子，租一辈子吗？且先不说她以后能不能生孩子。如果你们有小孩，要一直窝在那个五十平米的出租房里吗？孩子连个玩的地方都没有。悲观一点，像你舅妈一样，你大舅花了多少钱，现在人没了，他每天在那矿山累死累活只为还治病欠下的钱。儿子，人财两空，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面前，咱们要谨慎。如果你们结婚了，那是你的责任，但现在你们还没结婚，你一定要考虑清楚。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家有钱。”

钟浩像在对自己说。

“如果你们结婚了，你还向她父母伸手要钱，那你在她父母面前将永远抬不起头，他们会永远看不起你。”

“难道你要我和她分手？别人怎么看我？不负责、冷漠、没担当。”

“儿子，你听妈妈说，她现在做手术，你和她分手是不合适，手术后咱们慢慢找机会。”

钟浩挂断了电话，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自己已经向杨扬求婚的事情。

那天晚上钟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摸长在杨扬乳房里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很硬，占据乳房的一半面积。是它会要了杨扬的命，可能让他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它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他出差前好像还没有，难道是他们沉浸在情爱的欢愉中，忽略了。他想到死亡。最近一次想到它，还是十岁时，他最喜欢的奶奶去世。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很难过。他身边这个人，不久以后也可能像奶奶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害怕了。他脱口而出：“我们结婚吧。”

心疼杨扬是真的，想和她一起面对也是真的。他承认求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感性和冲动，在那样的时刻，他必须承担起责任，告诉她，没关系，有我呢。这当然也是道德和世俗的要求。

其实第二天他可以一冲动直接拉着杨扬到民政局领证的，但当想到生活中柴米油盐的琐碎时，他犹豫了。特别是医生介绍一个月可能上万块的口服药时。他不知道能不能承担起那么大的责任，那是她的生命，她的一辈子。太沉重了。他妈妈口中那个“人财两空”像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心上，好像会在未来某一时刻轰然倒塌，将他掩埋。他出生农村，家里不富裕。大学那年父亲做生意失败，他为了攒钱，每天吃一个馒头就食堂里的免费汤。那时，他很少和室友一起玩，害怕室友看出他的窘迫，看不起他。这些年他这么努力，对着领导溜须拍马，就是不想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他已经走出来了，就绝不能再回去，他一定要立足在这里。他退缩了。做一个被世俗和道德夸赞的好男人并没有那么容易。

他裹着浴袍坐在床上，拿起手机，想给杨扬发信息。他能想到杨扬会给她回复什么，无非是，就那样，挺好的。他听烦了，就不能说点新鲜的？他放下手机，躺了下来，算了，她父母在她身边，她不会怎么样。

次日，他忙了一整天，一直都在陪客户。这样也好，没有时间想烦恼的事情，也不用纠结该给杨扬发什么消息。

钟浩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家。杨扬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搬走了。除了杨扬住院他需要陪床外，他基本都住在这里，但还是第一次意识这个五十多平的小家空了很多。对于杨扬会提分手，他有预感，那次他出差回来去看杨扬，杨扬什么都不问，他感觉到杨扬变了，不是以前那个任性撒娇的小女孩了。

他走进浴室，浴室里还留有她喜欢沐浴露的香味。杨扬说，这是一种花香，具体什么花，他忘记了。温水流经他全身。如果她没有生病，如果他拥有像杨扬一样的家庭，不用操心柴米油盐和饥不果腹，那么他也会选择像杨扬一样，义无反顾相信爱情，成为那个杨扬期待、依赖的好男人。分不清是水流还是眼泪流进了嘴里，咸咸的。他用杨扬的沐浴露洗了全身。走进房间躺在床上，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他将带着负罪感入睡。但分手是杨扬提的，这一点，可以削弱一些他的负罪感。

4.

抗癌三年来，杨扬像在坐过山车，从最高点到最低点，又从最低点到最高点，然后走进各种弯弯绕绕。时间让她把吃药、打针，甚至是手背静脉硬化当成生活中的平常事。尽管经历了这些，医生还是残忍地说出那句话：“转移了，肺部、骨头、肝脏都是肿瘤，无法切除，化疗也无任何作用。”其实，医生还说漏了一句，等待着死亡到来就行了。杨扬忽然觉得舒了一口气，有种终于不用努力了的感觉。

春天来了，听说公园里玉兰花开了。

“妈妈，我想出去走走。”

杨扬坐在沙发上看向窗外。

妈妈停下削了一半的苹果，看向杨扬，“昨天下了雨，今天天气有点凉，我怕你感冒。”

“没关系，我多穿点就行。”

耐不住杨扬的请求，妈妈还是答应了她。

杨扬挽着妈妈的手，“妈妈，你说，天堂是什么样的？像我这样不算优秀，但也没做过什么坏事的人，应该能上天堂吧。”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扬看到妈妈红了的眼眶。

“妈妈，对不起。”

妈妈看向杨扬，妈妈已经在流泪了。

“你们把我养这么大，我不能孝敬你们，还要你们照顾我，还总是让你们担忧……”

妈妈的眼泪止不住了，但杨扬并没打算停下来。

“以后和爸爸多出去走走吧，爸爸也快退休了。这三年，他一边工作，一边还要承受着我病情大起大落的痛苦。妈妈，上次，我们去海边玩，我很开心，很遗憾……”杨扬哽咽了，她咬了咬嘴唇继续往下说：“你和爸爸不是一直想去泰国看一看吗，不要让自己有太多遗憾。”

妈妈将杨扬敞开的黑色运动外套拉上拉链，“女儿啊，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当初他那么狠心，爸爸妈妈却连打他一顿都没有去做。你受委屈了。”

杨扬摇摇头，“妈妈，他没有错，况且是我提的分手，是我不想和他好了。”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搂住了她。

这段时间，她总是想到以前的事情，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复盘人生。她这一生好像没有太多苦难。爸爸妈妈很爱她，尊重她的每一个选择，她不用像钟浩一样为了温饱而担忧。如果上班太辛苦，她有资格停下来休息一阵。不用操心买房的事情，家就在市中心，有本地户口。如果她想，爸爸妈妈也有能力为她付一个首付。她忽然理解了钟浩的圆滑和世故，那是他的生存方式。或许是她未了解过的、残酷的生活把他变成那个样子。爱，或者不爱，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他要生存，他还有大好人生。

天渐渐黑了，她们走进公园。玉兰花真的开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虽然路灯有些昏暗，但还是能看到一大片的白色。杨扬忽然想到躺在手术台上她做的一个关于白色的梦，她到了一个全是白色，连她自己都是白色的地方。她很兴奋。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很密，或许是近期下过雨的缘故。杨扬在一棵棵玉兰花中奔跑，像踩在一条铺满花瓣的地毯上。花瓣有时落到她的头上，有时落到身上。花瓣格外偏爱她。她像误入花丛中的精灵，也像采蜜的蜜蜂。妈妈站在旁边为她拍了很多照片，妈妈看着这些照片笑着流泪。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妈妈都不敢再来这里。直到玉兰花谢了，树上光秃秃，那种清冷和孤独依然会刺伤她的心。

杨扬很久没来公园了，公园多了很多探射灯。这些灯光飘到半空中，像游在空中的小鱼。杨扬嘟起嘴，也像小鱼一样扭动身体。她在想，如果真的有天堂，她也想天堂全是白色，也希望那里种满很多很多白色玉兰花。

“妈妈，一定要和爸爸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

灯光太暗，她没有看清妈妈的脸。

回到家洗漱后吞下止疼药，躺在床上，握着手机翻了很久相册，她像把自己短暂一生经历过的事情又回忆了一遍。

她没有流泪，把手机放到床边，关了床头灯。房间黑得可怕。今天走了太多路，她有些累，闭上眼睛，心里祈祷着今晚能睡个好觉。

5.

钟浩在处理工作，需要客户的资料，他记得同事给他发过。他在微信好友栏里找那个同事的名字，杨扬的名字先跳了出来。手指动不了了，工作也没那么着急。他放下手机，走到阳台，把阳台的门关好，点燃一支烟。妻子不喜欢他抽烟，杨扬也不喜欢。杨扬总对他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如果他得肺癌，要他一个人自生自灭。杨扬还拿着网上搜索到的“吸烟的危害”一条一条给他读，像是为了验证自己所说并无虚假。妻子没那么耐心，会直截了当地说，她不喜欢烟味，也不喜欢钟浩抽烟。如果再看到他抽烟，钟浩会死得很惨。钟浩不是故意拿杨扬和妻子作对比，只是杨扬总是时不时、见缝插针地出现在他生活中。

有天，他听到同事在茶水吧议论他。同事在谴责他，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词——负心汉、不负责任等。他很气愤，想拿着水杯冲进去告诉他们，有时间讲是非，不如出去多见几个客户。他没有，拿着空杯子，灰溜溜走了。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的状态，总是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是弯着的，不能堂堂正正。和同事一起去KTV，同事也聊杨扬，没有说他不好，还为他放弃杨扬这个拖油瓶而感到庆幸——杨扬快死了。他瞬间坐立难安，很想从这狭小嘈杂的空间里逃出去。

他恨自己，明明分手不是他提的，明明是杨扬先放弃他们这段感情，明明他们谁都没有错。如果杨扬是一个健康的人，分手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可就因为杨扬生病，他就应该承受他人的批评和指点。这多不公平。

他总是忍不住想，他还爱杨扬吗？大概是爱的。虽然这样想很不要脸，但如果他真的不爱了，那他为什么如此纠结和痛苦，为什么不能果断、决绝地告诉全世界他没有错。说到底他做不到像杨扬一样，爱只是爱。于他而言，无法忽视的是爱背后的东西，是那些东西在支持着爱。

妻子是客户介绍的，在他和杨扬分手一年后。那时他已经买了房，正在装修。妻子比杨扬小两岁，她没有杨扬那么喜欢笑，也不像杨扬那么爱撒娇。她是个直接爽朗的人，第一次见面，她就挑明，想和他以结婚为目的相处，而钟浩的加分项就是有房有车。钟浩没有和杨扬在一起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很清楚怦然心动的感情也会被生活和困难碾压成碎片。他在想，如果把爱情和婚姻分开，只在乎各自利益，那么一切会不会就坦荡许多。妻子懂事、不计较、善解人意、没那么依赖他，也不会因为他忘记纪念日而胡闹。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没有疾病，也没有家族遗传隐患。他能给妻子看重的房子和车子，也不介意婚后房产证上加上妻子的名字。他得到自己想要的，妻子也应该得到她想要的。这很公平，像甲方和乙方。

选婚纱那天，妻子看中了一款抹胸裙摆很大的婚纱，和杨扬喜欢的那款很像。杨扬挽着他的手，幻想着与他走在婚礼红毯上的样子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他忽然觉得妻子穿上那件婚纱一点都不好看。

前几天和妻子逛超市，他们走向生鲜区时，杨扬和她妈妈离开生鲜区走向生活用品区。杨扬没有看到他们。她比以前更瘦了，两条腿简直像两根枯木艰难地撑起黑色阔腿裤。钟浩忽然愣住了，癌症在侵蚀杨扬的身体，这几年她应该过得很艰苦。她胸口的伤疤还好吗？有没有化脓？有没有腐烂？她还会好吗？但他没有想，如果他陪在她身边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杨扬在他这里同样不例外。他告诉自己，杨扬的身体状态是一个陌生人都会心疼的程度。

妻子看向他：“怎么了？”

他微笑着说，“没事。”

他从来没有和妻子说起过他和杨扬的故事。他忍不住想，如果妻子知道会不会就不敢和他结婚了？妻子大概也会怪他懦弱和冷血吧。所以，没必要，那都是过去的事。

一根烟抽完了，晚风吹到身上有些冷，他拉开门走进房间。妻子已经洗漱完在梳妆台前抹晚霜。他随口说了句：“洗完了。”没等妻子说话就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妻子已经躺到床上。他吹干头发也躺上床。他从背后抱住妻子，将头埋在她的后颈部吸她身上的味道，她身上很香，但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他的右手从妻子睡衣里探进去，轻轻触摸妻子的右侧乳房，妻子的乳房很光滑、很柔软。这么温柔的东西应该不会长又大又硬的肿瘤吧？不过，未来谁也说不定。也许过两年，妻子的其他地方会长瘤子。然后她会死。他再一次想到死亡，这个令人惧怕的词语。每个人都会死，也许几年后会是他。但拥有健康身体的人会将死亡的终点定为七十、八十岁，幸运一些一百岁。那么遥远，没有人会提前焦虑。杨扬在干什么？她还活着吗？他希望她活着。没有一个思想健康的人会期盼另一个人死去。一滴眼泪流到了妻子的脖子上。妻子翻过身，“你怎么了？”

他吻上妻子的嘴唇。

一番云雨过后，妻子沉沉入睡。

钟浩睡不着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与杨扬的短信一条都没删，可能是忘了。他一条一条翻看着。如果生命有另一种存在，那么杨扬会永远存在他心底。他删掉杨扬的微信。时间会淡化所有，或对杨扬的爱，或加注在自己身上的谴责。他的人生还很长，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他这样想着。一阵大风从阳台吹了进来，风止后，他好像闻到一阵清香，隐隐的，他想起来了，杨扬说过，那个沐浴露的香味是玉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