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伶·舒音】 执子之手
第一章 执子之手
黄昏。
夕阳下的河边。
这原本是一天中最柔情的时刻,最蜜意的地点。
这里却偏偏站着六个持刀的魁梧男人和一个赤手空拳的娇弱女人。
男人们一身黑衣,面色冷峻,毫无怜惜地高举着雪亮的钢刀,将那个可怜的女人围在中央。
那可怜的女人似乎也不那么可怜,因为她看起来并不害怕,脊梁挺得笔直。深黑的面纱从她耳际垂至胸前,看不清楚神情,却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和大多数人不同,那瞳孔的颜色极淡,竟隐约透出碧蓝的颜色。那颜色像是万里无云的天空,纯净又悠远;又像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深邃且多情。
若说这世上有女人的眼波能使男人的心跳停止,也就是这女人的眼波了;如果这世上有女人的声音能使男人神魂颠倒,也就是这女人的声音。
她的声音如莺啼,黄莺出谷轻盈地唱着飞入天际;似银铃,檐下铃声伴雨声声入耳。
现在,这女人正用这双眼睛看着那六个杀手,用这样的声音幽幽地问——
“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六个杀手却仿佛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甚至连刀锋都没有颤动,稳稳地举着,围逼着女人。
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后,唐青铃伸了个懒腰。
她慢吞吞地从刚才小憩的草地上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尘土,从从容容地好像去别人家里做客一样,绕到了树前。
她没有隐藏自己的举动,于是那六个杀手早在她站起的时候,就已经分了两把钢刀对着她。
唐青铃像个最天真无辜的小姑娘那样睁大圆圆的眼睛,脆生生地道,“我只是路过的。”
男人们沉默,两把钢刀逼近一分。
若是寻常女子,看到有两把刀对着自己,甚而靠近自己的脖颈,恐怕早就吓得腿软筋麻。
唐青铃却只是歪了歪头,绑着金丝银线的漂亮发辫垂到肩上,显得愈发俏皮。她笑着解释,“我本来是路过的,没想到却遇到了认得的朋友。”
她一面说话,一面却往前走。
她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举动,却施施然越过了挡住她的刀锋。
这是一种奇怪的轻功,还是说,那些大汉们在这个小姑娘的面前,主动退让,大发了善心?
——少女温软的甜香和青草的腥气混在一起,让人觉得有些甜醉。
“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唐青铃已经走到那女人身旁,“我却也知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朋友。我既遇到了朋友,又怎会不管不顾呢?”
笑得甜的女人通常都运气很好,这次唐青铃的运气也很好。
她说完了她要说的话,那六个大汉就齐唰唰地软倒了下去。
唐青铃脸色忽变,刚才的那种镇定与活泼消失不见,伸手抓着那名戴面纱的美丽女子的手,“舒音姐姐,我的‘自在雨’功力不足,虽然射入了他们的要穴,却并不致命,稍迟他们醒过来就走不了啦!”
敌众我寡,唐青铃本不想住客栈,舒音却执意投宿,只好由着她。
两人合住一间房,像小时候那样禀烛夜话。
舒音的坐在床边。她换了衣裳,却未摘下面纱。一双幽蓝美眸在烛火映点下含着些暖意,看向缩在床里抱着膝盖的唐青铃。
“铃儿,谢谢你。……对了,你怎么会从天香跑出来了?”
唐青铃抱着膝盖摇了摇,眼睛咕噜噜转,笑道:“天香伞的改良出了些问题,我要回去找青枫哥哥问一问关窍,便刚好路过了这里。”
舒音凝视了唐青铃片刻,灯烛照下,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的容颜,有种无瑕通透的美。
“铃儿长大了……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唐青铃开心地笑起来。当一个女人被另一个女人赞美的时候,她总会觉得愉悦;如果赞美她的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美人之一时,这种愉悦就会愈发强大。
“可是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可一点也不好看。”唐青铃放开膝盖,用双手托住下巴,露出傻乎乎的表情。
舒音柔声道,“铃儿一直都很好看。——你只是不懂怎么用脂粉而已。”
唐青铃嘻嘻笑着,回想起当年的情景,心中一片柔软。那时候才十三岁的自己,从师姐们房中偷来脂粉,亲手将自己嫩生生的小脸化成张大鬼脸。坐在井边边哭边擦的时候,就遇着了来为天香掌门贺寿的舒音。
当年的舒音,在江湖上已经初有艳名,身为新月山庄的二小姐,她放着掌门设下的盛宴不赴,认认真真停下来安抚一个天香不知名的黄毛小丫头,又花了一整个下午,教给她如何去装点自己眉眼腮颊的基本原理。
当初的窘境如今想来都是温馨。
但如今的江湖,又有几分余地,可以留给小儿女们的柔情?
唐青铃收起笑容,正色问道,“白天那些杀手,若我没看错的话,是你们新月山庄的雅奴吧?你是新月山庄的二小姐,他们为何对你横刀相向?难道舒音姐姐和你们家花庄主之间,有了什么误会?”
舒音眼中的笑意飞速消失,她像是想起什么不愿回忆的过往。“你不该插手这事,会拖累了你。”
“我怕什么?”唐青铃豪放地挥挥手,“花子缎可不敢惹我们天香。就算她敢惹天香,也不敢惹我青枫哥哥。……况且那些杀手也没死,只是中了几支牛毛那么细的暗器罢了。”
舒音看着唐青铃,有一丝地羡慕。
“铃儿,你聪明善良,得天香梁掌门的宠爱,又有一个好堂兄,可以倾唐门与移花宫之力来保护你。”她一字一句地轻声说,“但,如今的新月山庄,已经不是当年的新月山庄了。如今的武林,也已不是当年的武林……”
半晌,她没有说话,而是转头望向窗外,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又像是在哀伤。
唐青铃终究忍不住道:“不管怎么说,我如今也已经牵扯了进来。”
舒音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新月山庄与天香渊源很深,一样是为女子设的门派。但却有一点;很不一样。”
“我听师尊说过,新月山庄女尊男卑,豢养雅奴,在武林中……别树一帜。”
“……铃儿,我犯了我们的门规。”
唐青铃眉头紧皱,“舒音姐姐善良正直,怎会行差踏错?”
舒音的眼睛里露出冷冽、孤傲与无悔掺杂的复杂神色。
“我犯了最不可饶恕的一条门规——我爱上了一个雅奴。”
第二章 与子成说
两个人的对话并未太久,就被打断。
小镇上的客栈并不多,也不大。
两个女子联袂投宿,本就是非常扎眼的事情。更何况其中一名面戴黑纱。
杀手们打听她们的行踪原本就是简单的事情。
发觉楼下有异动时,两名女子夺路而逃。来到镇外,唐青铃刚来得及弄出把剑给舒音,就被团团包围。
此时已是夜半更深。
明月当头照,倒还是看的清清楚楚。
这一次人数更多,加上此前的六个杀手,围住她们的足足有十五个人。
领头的越众而出,嘶声道:“新月山庄与天香素有渊源。如今我们处理本派家务,还请唐姑娘遵从江湖规矩,务要趟这浑水。否则刀剑无眼,误伤了唐姑娘,便不好交代了。”
唐青铃正色道,“如今站在这里的,不是梁知音的弟子,也不是唐青枫的妹妹,只是舒音姐姐的好友——唐青铃。若我今日败于诸位手下,必定不会仗着天香唐门与移花宫的关系,向各位寻仇,还请放心。”
谁说只有男人间,才有生死相从的义气?
舒音微微颤抖。
她武功本不高。唐青铃以研制机关闻名,亦非高手。眼前的雅奴,却是江湖中谈之色变的一支……军队。
被花子缎锻炼成杀人机器,毫无感情,只知遵从命令的军队。
胜算在何处?
——竹杖笃地的声音传过来。
从她们身后的青石路。
唐青铃清晰地感觉到舒音松了口气。
顺着青石路,一个年轻的瞎子走出来,一直走到杀手们的面前。
舒音看着那名瞎子,柔声道:“你来了。“
瞎子的神色很温柔,“在客栈没有找到你,所以一路找来了。”
唐青铃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别的瞎子……不,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别的男人的神情,会如此圣洁,如此温柔,如此英俊,如此忠诚。
月光下,那个面容如刀刻般的瞎子,与一双美眸如深海般的美人,静静相对。
唐青铃几乎已经感觉不到那些杀手的存在。
杀手们动了。
十五名杀手分成三组,三个攻向舒音,三个攻向唐青铃,剩下九人,竟向着那瞎子一拥而上。
那个瞎子只是斜斜抬起他手中的青竹杖。
“护着我。”舒音低声道。
唐青铃挡下拦住舒音去路的一个杀手的攻势,挥手又洒出一蓬肉眼几不可见的“自在雨”。舒音已经趁隙靠近那瞎子的身边。
舒音并没有冲过去,也没有试图去和那瞎子联手征战。
她只是看住眼前局势,然后唱起了奇怪的歌谣。
舒音的声音极其动人。
但她所唱的歌谣却如童谣一般,简单而重复。
唐青铃皱眉。
瞎子手中的竹竿微微一顿。
突然之间,他手中竟出现一把长剑,细细的,长蛇般刺入离他最近的与一个杀手的喉咙之中。
没人看到他的长剑从何而来,也没人看到这一剑如何刺入。
杀手的喉咙格格作响,扔下手中刀,瞳孔放大,舌头伸出,鲜血从他舌头上流了下来。
瞎子只是收回剑,腾空而起。
一把钢刀自他脚底擦过,挥刀者只觉得眼前一亮,半个脑袋已经掉了下来。
瞎子稳稳站住,
唐青铃面前压力一松。
更多杀手转去了那个瞎子的包围圈。
唐青铃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动如脱兔的杀人者,真的是个眼不能见的,瞎子?
舒音的歌声渐渐变得更急促。几名杀手全力围攻她,她的身上已经带了三处刀伤,鲜血染红了衣袂。
瞎子的动作也越发迅疾。
杀手们的动作不谓不快,但在瞎子面前却像是稚龄童子。
三个杀手同时冲到瞎子周围,上中下三路同时进攻。
瞎子只是动了动身子,没人看到他的腿如何踢出。攻中路的杀手被他一脚踹飞,一路吐着血撞到树上,打了个滚,昏死过去。
瞎子的剑斜斜上刺,穿过了攻上路的杀手的下颌和脑袋。
攻下路的下手狂嘶一声,就地一滚,睚呲欲裂的反手一刀。
瞎子的剑偏偏比他的刀快一分。
杀手的刀挥到一半,剑已经将他钉在地上。
围攻唐青铃和舒音的杀手停住手,一起冲向了瞎子。
仍然不是对手。
又有两名雅奴倒在了血泊之中。
“先灭那个女的。”为首的杀手忽然醒悟过来。
舒音的歌声从未断绝。
但他们的领悟已经太晚。
唐青铃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瞎子一剑一个,干净利落的杀光十五个杀手。
舒音倚树而坐,她已经累得喘不动气,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仍然温柔的看着瞎子。
月光照拂在她的脸上,那双眼睛柔的像是能滴出水来。
只是瞎子却看不到她的这个眼神。
瞎子看不到她的任何一个眼神。
他从最后一个尸首上抽回长剑。瞎子的记性很好,他丝毫不差的低头,弯腰,捡起竹竿,将长剑塞了回去。
原来他的剑,就是他的竹竿。
这当真是个好主意。
世上有几个人会发现一个瞎子用来探路的竹竿里,会藏着杀人的利刃?
瞎子拄着竹竿,笃笃地慢慢走近舒音,蹲下身子。
舒音看着他,却对着唐青铃道:“这是我的丈夫,二十七。”
唐青铃虽已猜到,却仍然小声惊呼。
昔日名动天下,有无数追随者的美女,竟会嫁给一个瞎子,这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舒音温柔的拉住瞎子的手。二十七闻到血腥气,皱起眉头,道:“你受伤了?”
舒音没回话
二十七从怀中摸出一瓶伤药,递了过去。
舒音侧首看了看唐青铃,然后,她慢慢举起手来,拉下自己的面纱。
唐青铃以为是自己眼花。
像舒音这样的绝世美女,通常都是爱惜自己的美貌胜逾性命。
可是现在,幽静的夜光中,那张曾经艳绝天下的脸庞,让唐青铃惊骇莫名。
于是她只是扫了一眼,就转过头。
只是这一眼,也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舒音的半张脸,自鼻孔向下,竟是全都毁了。
像是有人站在舒音面前,仔仔细细的量着尺寸,横着切了三刀,又竖着切了四刀。其中一刀恰好和嘴角连接着。
倘若这一刀用力一些,舒音的下巴就足以被切掉。
幸好这一刀只是温柔地贯穿了整个面庞,温柔地切开了皮肉。留下了七道细微但是深刻的疤痕。
是个人就不想要这种温柔,更何况是一名美女。
舒音看着唐青铃脸色变得青白,笑了笑,仰天服下伤药。
她的半张脸尽是伤疤,这一笑分外可怖。唐青铃忍不住替她伤心。
舒音垂下眼,轻声道:“我只是,很不甘心。”
唐青铃默然,她已不知该说什么。
舒音默默将面纱戴了回去。
“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我不甘心死在那些人的手里。”
唐青铃没有追问。
她知道,舒音既然摘下了面纱,就有勇气,告诉她所有的故事。
舒音的故事很简单。
古往今来发生过很多次的故事。
美貌的,富有的,年轻女子爱上了穷困而低贱,却又充满才华的年轻男子。
这种故事的结局通常都是幸福的。书生金榜题名,簪花游街殿上题诗,八抬大轿将相识于微时的女子娶回到家中,从此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当然,身为江湖人,舒音的故事版本略有不同,但也万变不离其宗。
身为庄主花子缎最为宠爱的义妹,舒音在新月山庄之中乃是一颗最为美丽的明珠。她十八岁时就已姿色倾城,有名门世家子弟愿以千斛明珠为聘求娶。花子缎骄傲地拒绝,并且宣称,舒音是属于新月山庄的珍宝,绝不容任何凡俗的男子染指。
舒音低声叹息:“庄主要我许诺终身不嫁。我原本也没有什么意见。”
她拉着二十七的手,此时,二十七已经坐到她身旁,反手握住她。
舒音对他笑了笑,二十七虽然看不见,却似有所觉般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千金万乘的将军,名门大族的公子,身负绝学的大侠,名动江湖的浪子——这些人要我嫁,我亦不愿意嫁。但有一日,庄主要将二十七调走,才叫我明白了自己的心。”
舒音提及二十七的名字时,幽蓝的眼睛里,似有星光闪烁。
“二十七是新月山庄武功最高的雅奴之一。庄主专门派他守卫我的安全。我们自小就日日都在一处。无论是小时候做了噩梦,还是后来真有江湖上的对头要害我,他都永远在我身边。我寂寞,苦恼,无助或是害怕的时候,只消打开窗户,看到他的身影,我的心就会平静下来。我以为,我只要终身不嫁,就不会跟他分开——谁料到,庄主却要调他离开,去为一位什么公子,执行极其危险的任务。”
“那一日,”她面色苍白,颤抖地道,“我发现他已离开,竟疯了也似的,抢了一匹马就追了出去。在山野密林里我迷了路,夜里又有狼。我怕得不得了,心里却还想着他。结果,他就真的出现在我身边……后来,我们一起回去,想求庄主允准我和他归隐山林……那时我方知道,竟是我想得简单了。”
“那日,庄主姐姐对我说:‘你既负我,我也无法再维护你。门规森严,任何人也休想破例。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杀了二十七,令你死心。要么,你就得付出代价。’”
她像是想起什么险恶之极的回忆,顿住了话头,额头上冷汗涔涔。唐青铃等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问道:“她让你付出什么代价?”
舒音凝顿了片刻,方淡淡道:“他点了我的穴道,毁了我的容颜。”
唐青铃再想不到毁容的真相竟是如此,只觉浑身发冷,牙齿“咯咯”作响,简直说不出话来。
舒音下意识地触碰自己的面孔,又如触电般缩回自己的手。
“划下第一刀之前,她问了我三遍:‘你决定了吗?绝不后悔吗?’那时我心中竟还存着幻想,以为庄主只是唬我,不会真的下手。”
她闭上眼,泪水倏地流了下来,颤声道:“但当她划下第一刀后,就没有再问过我,也不再看我。专心地,一刀刀的……“
二十七猛地伸出手,他看不到,却分毫不差地将舒音搂在怀中,轻声道:“别说了。”
唐青铃第一次这么近看他。
二十七的双目无神,隐隐蒙着一层灰白,但五官俊逸,未盲之前,想来也是雅奴中极为出众的美男子。唐青铃想,若这样一个人与自己青梅竹马,时时刻刻陪在自己身边,自己也一定不会想要嫁给什么将军或是公子。
二十七沙哑着喉咙,轻声道,“都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舒音猛然含泪而笑,面上神情极其哀痛,却又极其欢喜。这样的神情感染得唐青铃心中又是一阵唏嘘。
舒音又道:“庄主当时对我说,‘你道二十七爱你什么?他如同天下男子一般,都只是爱你美貌。如今我放你们离去,我倒要看看,日日对着你现在这张脸,他能坚持多久。’庄主当着全庄雅奴的面立下赌约,说一个月之内,二十七就会将我弃如敝屣,而我,就一定会回到新月山庄,回到她的身边。”
唐青铃禁不住眉头一展,看看她又看看二十七,道:“她输了。”
舒音笑着看向二十七,这一瞬间,她的脸上尽是柔情蜜意,尽是得意。“一个月之后,我和二十七在杭州城成了亲。”
她渐渐地大笑起来,道:“据庄中姐妹所言,庄主很生气,气得要死,甚至于摔坏了她平日里最爱的琉璃盏。”
她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腰肢颤袅如鲜花盛露,这一瞬间,唐青铃甚至忘了她脸孔上的疤痕丑陋,只想象她毁容前的风姿无双。
好似在这一刹那,舒音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
舒音眼波流转,月光映照她和二十七相依相偎的身影,她极是开心,腻声道:“不管将来如何,只要想到曾经把他气成这样,我便很是开心。”
唐青铃喃喃道:“花子缎把你害的这么惨,为这事,你会开心,也是好的。”
舒音突地提高声音,一改片刻前的欢悦,满是恨意地道:“姐姐……我叫她姐姐的这二十几年,她对我都是很好很好的。就算毁去我的容颜,我原本也可以不介意的。可是……”
她的声音渐渐尖锐,道:“她不该派人在我们的洞房花烛中下药,他不该毁了二十七的双目。”
二十七缓缓摇头,用力握住舒音的手。
舒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怒火渐渐压了下去,道:“我们闻出了花烛中的异香,二十七用湿帕捂住我的口鼻,一路掩护我逃了出去。”
舒音沉默了半晌,眼中渐渐盈满泪水,泣道:“我只是大病一场,渐渐地,也就好了,可是,二十七的眼睛……”
她投入二十七张开的怀抱中,泪如雨下。唐青铃口中发苦,不知该安慰什么。
舒音猛地抬起头,恨恨道:“她想杀了二十七,逼我回去。我们偏不如她心意。”
她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新月山庄庄主花子缎。
擦掉眼泪,舒音咬牙切齿地道:“二十七本就是新月山庄武功最强的第一人,即便是身份卑贱的雅奴,他仍是第一人。现在他看不到了,我的眼就是他的眼。我们练出了一套剑歌之术,二十七随着我的歌声而动,想杀他,也没那么容易!”
便如响应她的话,二十七伸臂拥住她,舒音也轻柔地环着二十七,仿佛抱住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第三章 死生契阔
唐青铃见到二十七后,只听到他说了三句话,且每一句都是对舒音而说。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站在舒音一旁,安静地听她说话。
她微笑,他也微笑。
她哭泣,他紧蹙眉头。
此刻,他终于抬起头来,将灰白的瞳孔定定地望住唐青铃道:“你是天香的弟子,又是唐门中人?”
唐青铃被他看着,明知他看不见,却有一种错觉,仿佛周身上下被看得干干净净,再隐秘的错处都能被他揪出来……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
咽了口唾沫,她点点头。立刻想起二十七看不到,忙道:“是的。唐门那个唐青枫……是我堂哥。”
二十七微微颔首,道:“既如此,在下向姑娘打听,天香与唐门两派,可有什么秘法药物,可以根除刀疤,不留痕迹?”
舒音蓦地抬头,哑声道:“问这个作甚?我没了容貌,你没了眼睛。如今这样,我们不是很好?”
二十七摸索着她眼睛下的黑纱,灰白色的眼珠竟恍惚有一丝笑意:“我摸过你的脸。庄主对你还是留了情,下手犹有分寸,刀刀入肉,却不入骨,皮肉并未外翻。我想若有足够好的伤药,也许……”
“我不要。”舒音任性摇头,“我只要你在我身旁,旁的我都不要。”
二十七喉头吞咽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欲言又止,只轻轻拍抚着舒音的脊背,像在哄一个不讲理哭闹的小女孩儿。
舒音就反手,抓紧了二十七的手。
唐青铃这对苦命的情侣紧紧相握的双手,先觉苦涩,后竟渐渐觉得温馨幸福。
爱的越深时,就越会替对方着想,绝不疯狂,也绝不自私。
一个人若是为心爱的人付出,纵是黄连,也会吃得甘之如饴。
叹了口气,唐青铃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
将来,会握着自己的手,与自己相守一生的人,又会是谁呢?
唐青铃忽然怔住。
她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常日拿着天香的伞,亦试过控那唐门傀儡的天丝。在天香时每日精研那伞的机关,敲敲打打,刮刮蹭蹭,却至今仍然是白嫩绵软,莹白无瑕。
她拍手笑起来。
“二十七,你可算问对了人。或许我还当真有办法呢。”
二十七和舒音讶然抬头。
二十七急急问道:“有何办法?”
唐青铃想了想,终究还不确定,只道:“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但还不敢肯定。不然,半个月后,六百里外的平安镇,你们到那里的同福客栈等我,我自会给你们一个答案。”
她眨了眨眼,俏皮地补充道:“那里是我唐门地盘,是安全的。”
一个月之后,正是山花灿烂时。
一男一女隐身在平安镇的一处客栈的小院之中,已然从日出等到了日落。
饶是二十七的情绪向来平静如死水微澜,竟也渐渐地坐不住,不停地侧耳倾听。
舒音手中钢针在发丝中顺了顺,抬头向外望一眼,又低下头,替丈夫细细缝补。
也不知等了多久,窗外日渐西斜,终于听到院门口脚步急促,“吱”一声,一个俏丽少女踏进小院,推门而入。
三人刚打了个照面,少女便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包物件,举着向舒音晃了晃。
舒音惊喜莫名,手一颤,竟捏不稳手中针线,轻飘飘地坠到了桌面上。
唐青铃见她失态,连忙冲进屋里,将那包东西塞到舒音手中,笑道:“舒姐姐莫慌,这是我唐门密不外传的宝贝‘执子之手’。现下,可是交到你手里了。”
舒音抱着那包药草,喃喃道:“‘执子之手’?”
唐青铃点头,道:“嗯呢。唐门弟子操控傀儡乃是用的坚韧无比的天丝,虽有铁爪,但仍容易将手心割伤,是以专为门下子弟们做了这种护手的药膏,它可渗入肉眼不可见的伤痕之间,将其填平,从而护着皮肤不再受损。这次我去红叶小筑,专门问青枫哥哥要了一大包来给你。”
她抓着舒音的手,娇笑道:“舒音姐姐最擅长妆扮,我想,若将此药调和与脂粉之中,以它的渗透之力,加上上好脂粉的修色之能,岂不是就可看着如同没有疤痕是一样的?”
唐青铃说得容易。
舒音真将药膏与脂粉相调和的功夫,却花了足足三天三夜。
当她推门而出时,唐青铃霍然站起,二十七听闻声响,也是双手紧握,青筋微突。
舒音面色平静地看了看充满期盼的唐青铃,摇摇头,微喟道:“我试了各种办法,都没有成功。药膏和脂粉,又怎能合到一处呢?”
唐青铃登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沮丧地瘫在椅子里,撅着嘴,拈着自己头发上的丝带出气。
二十七紧握的双拳却没有松开,舒音温柔地凝视着他,慢慢走到他身边,将螓首偎到他的肩上,柔声道:“我戴着面纱,却也是一样的。何必多此一举?”
二十七仰头“看”她,灰白的眸子毫无神采,面颊却微微抽动。
他竟推开舒音,向屋内走去。
唐青铃只道是他去屋中取什么东西,并没觉得什么,只是想去拉着舒音的手,安慰她莫要介意。
片刻之后二十七又走了出来。
他站定在两个女人身前,伸出手,一个小小的药匣正摆放在他掌心。
唐青铃瞪大眼,听得二十七冷冷地道:“你明明已经制成了,却把药扔到床下。”
舒音平静的面孔陡地有了裂纹:“女为悦己者容。我妆扮得倾国倾城,又给谁看去?”
二十七微笑起来。
他原本英俊但冷漠的面孔,竟是春风掠过山野一般,明媚无边。
“傻子,”他轻轻地,怜爱地道,“我听庄主说过,凡天下的女人都是爱美,说自己不在乎自己美貌的女人,不是骗子,便是傻子。”
女人对美貌的向往渴望,恰如男人对权力的追求。
除非哪一天这世上再也没有男人希望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女人才会停止对美丽的孜孜不倦。
他温柔地笑道:“你每日都要照镜子吧?我希望你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时候,是开心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开心了,我就更开心。”
从那天之后,唐青铃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江湖中也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第四章 与子偕老
唐青铃就要满十八岁了。
现在,她身在关外一处不知名的小镇,不知名的酒肆,喝着不知名的混酒。
小酒肆中一共只有两桌。一桌是唐青铃,一桌是个让人讨厌的白衣人。
酒肆之外,黄沙飞土扑面而来,行人寥落无几。
唐青铃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叹口气,她重重地放下酒杯。
邻座的人摇着折扇,微笑地看了她一眼。
狂风卷过,飞沙穿过大门,堪堪落到菜盘之上。
那人雪白的衣袖一卷一扬,挡得干干净净。
唐青铃撇撇嘴,心想,在这种地方,穿这样白的衣服,这种人,不是想假装自己有钱,便是想假装自己风雅。
唐青铃一面生气,一面却见那白衣人侧目,眼神乖乖跟着望过去——
有两个人,正走进这家小小破破的酒肆。
一个,是个瞽目老人。
一个,是个丑面妇人。
瞽目老人肤色黝黑,脸上满是皱纹,已看不出经历了多少风刀霜剑。
丑面妇人低眉垂眼,抱着胡琴。她的面色青黄,上面还有着不少斑纹,看上去并无半分女子应有的风韵与情味。
瞽目老人熟门熟路地拄着竹杖,摸索着走到门口最靠边的桌椅,缓缓坐下。
丑面妇人站到他身畔,拉起胡琴。
瞽目老人的歌声也同时响起,分毫不差。
那胡琴拉得极其凄凉哀婉,那歌声低沉沙哑,谈不上清越好听,但却如同眼前这漫无边际的荒漠一般,凄冷无情。
唐青铃听得皱起眉头。
这实在不是她听过最好的乐艺。
但却实实在在令她心中起了感动,有了涟漪。
她上下打量那对乐者——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起,但想了许久,却仍然想不出会曾在什么样的地方,听过这样的歌曲。
唐青铃一瞥眼,见邻座那白衣人也认真在听。
他幽深的眼眸十分专注,似能感觉到那歌声中起伏的往事。
“这样的沙漠,这样的天气,正该有这样的人,唱这样的歌。”她禁不住喃喃道。
大漠中心的旅店客人稀少,除了唐青铃二人,仅剩一个打瞌睡的胡商。一曲唱罢,那瞽目老人和丑妇也不讨钱,只是相携相扶地起身离开。唐青铃有感他们琴歌妙极,追上去主动塞了一小锭银子到丑妇手中。丑妇呢喃道谢,扶着老人蹒跚而去。
唐青铃还在感慨,却听见身后的白衣人轻摇酒杯,优优雅雅地道:“他们认得你。”
唐青铃回头瞪他,道:“你怎知道?”
白衣人道:“你给那女人银子的时候,她看了你一眼。”
唐青铃撇撇嘴,道:“在这种地方,他们唱一个月也未必赚得到那一块银子,自然要多看我一眼。”
白衣人笑着摇摇头,举起杯子,一仰而尽。
唐青铃觉得哪里不对,却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她想得太过用力,眉头都皱成一团。最后不得已,叫来小二,给邻座送了壶酒。
白衣人嘴角噙笑,似是很高兴在这大漠之中,有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请自己喝酒。
待他喝完三杯,唐青铃终于开口道:“说吧。”
白衣人喝了她的酒,也不好意思再卖关子,老老实实地拿筷子遥指了指她的手。
“你是个年轻好看的小姑娘,但你的手,却不及那女人的手白嫩。”
唐青铃电光火石间,重放刚才塞银子到那丑妇手中的情景——
那只手,好像真的柔嫩得像花瓣。不,不只是手,那丑妇俯身扶持盲琴师时,那一段细细的腰肢,颤袅如盛露的鲜花。
唐青铃蓦地将眼睛瞪得更大。
——当年,有个女子轻笑着说过一句话:“或许,这药并不只是用来遮掩我脸上的伤疤。若能调和融会成绝妙的易容之术,庄主再想找到我们,便没那么容易了。”
而她身边的男子则道,“若真能如此,天下之大,我们便哪里都能去了。”
唐青铃回想起那丑妇总是低着头,垂着眉眼。
那隐约的抬眼之间,虽然面色青黄,却好像隐约仿佛之间,有一些蓝莹莹的波光。
她本以为,是那妇人头上戴的蓝花的反光。
如今唐青铃已是兴奋欢喜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反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执子之手,是执子之手!原来当真可以……真好,太好了!”
邻座的白衣人看了她一眼,见她笑靥如花、毫无机心的样子,不禁亦是一笑。
他顺口接道:“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自然是很好。”
“是啊是啊。”唐青铃还沉浸在那种知晓了故友平安幸福的舒畅之中:“两个人若能同心携手,无论去哪里,就算天涯海角,都也是好的。你说对不对?”
沙漠中气候秉异,黄昏时夕阳还未逝去,另一侧一痕淡淡新月就已挂在苍蓝色的天空上。
白衣人侧首看去,点了点头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