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业的理发师

已经半年多过去,春末的滋味早就不记得太多。脑海中尽是夏天里白灼阳光的聒噪印象,甚至到了秋冬相接的如今,一想到夏天里浓烈日光下的香樟飒飒其叶,也会不由地面颊生热心绪不宁。春天喜滋生,夏天恍惚,秋天却好回忆。

清明节短假不痛不痒。但,不管什么节日,甚至双休日,都希望在形式上给自己一种进入闲暇状态的错觉。像是在毫不存在的庆功仪式前宣告胜利一样。这次照旧不例外。我决定在进入正式的小长假之前做好一切形象和心理上的准备。

难得长沙出现春晴。但这种春晴往往维持不了多久,要不就直接进夏,要不又是连续很长时间的细软阴雨。也难怪有人都说长沙的四季随机播放。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不喜欢这座城市的理由,那恐怕就只有天气了。也许还有交通。

“手之语”和以前一样热闹。虽然是家不大的理发店,但是店里的师傅们人都很淳朴随和,他们问过我手机是什么型号的,说过只要我把耳朵遮住脑袋就像个汤圆,还给我递过烟。“手之语”在朋友家附近,下了楼过条马路就能看到。高中放学时候和同学一起回家就必定会经过那里,我们戴着耳机手里拿着沿街买的各种小吃边走边扯谈。理发店的人们只要没活干就会在站在外面靠着店门口抽烟聊天,每每看到我们便会热情地打个招呼还顺便开玩笑式地寒暄一句:给我也尝尝撒。我和同学傻笑一声就往马路对面走去了。其实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想吃我们手里的零食,我们也从来没有当真过。只是在行为的惯性下这种寒暄慢慢变成规律罢了,绝对没有人会把这种细节奉到生命意义的层面上去,当然也没有人会愿意看到这种规律突然一下消失在周而复始的钟摆里。正如我没有期望过那些剪发小哥们出现在门口,也不愿意发现哪天他们不再出现在店门口一样。

富贵是照例给我剪头发的师傅,从高一算起的话,在他的手下已经剪了四年多了。他不在的时间很少,一般都会呆在店里,印象中也就一两次外出有事。这一两次就由另一个叫肖城的师傅代的刀。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不知道富贵的真名,只晓得他是理发店里的四号理发师,便随口叫起了他四哥。之后店面重新装修了,在进门的左手边能看到新添的一张印有他照片的画报,还有他的真名。一直叫惯了四哥不易改口,也就继续这么称呼着。和其他的店里人不同,富贵没有夸张的发型——一头黑色的干净短发,中等的身高可以让他完全淹没在人潮当中。他戴着副像啤酒瓶底的眼镜,第一次去理发的时候其他师傅都比较忙,就富贵刚剪完一个,于是安排给我理发。当时还真不放心,生怕他近视眼下错刀。出乎意料的是他剪头发的动作很是利落迅速,对于我这种急性子的人而言是再好不过了。相比其他几个师傅的细雕慢刻,他倒是像做熟悉的家常菜似的一两下就搞定了,而且关键还很令人满意。

他能很好的理解我给他形容的我所想要的发型,剪出来一般都和我期待的样式差不离。剪头时他经常问我学习紧不紧张,哪门最好哪门最差。他也总是跟我说他很羡慕像我这样能在雅礼中学念书,在他的印象里五中(雅礼改名前的名称)是湖南最好的高中。每一次去理发他都会给我开烟虽然只是五块钱一包的软白沙香烟,边抽还边劝我趁年轻把烟戒掉,说男人抽烟其实不帅。剪完头发他还会主动把他的洗面奶借给我洗掉脸上的头发渣子。

去理个发是这个清明假前“仪式”的一个部分。这一次的理发本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依旧如常。进了手之语之后发现四哥不在,寻思他应该是有事忙活去了不在店里,就直接叫肖城代刀了。理发的过程中我没怎么说话,因为和肖师傅也只是几次面熟,没太多东西可以扯。肖师傅可能是看出了我心里尴尬的蛛丝马迹,于是问了我一句:“你来之前跟富贵联系了吗?““没有。”我说。他清了下嗓子,接着道:“富贵没在这儿做了。他转行了。就上两个星期的事。听他说是进厂工作去了,好像是做什么机床配件生产。”“哦,是吗。”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随口敷衍了一下,便又陷入沉默。四哥离开了,这不免让我心里有种失落感。因为如此一来,上一次来这里就是我最后一次在他手上剪头发了,或许我跟这个给我剪了四年头发的年轻小伙今后不会再碰面也不会再有任何联系。看着他的那张画报,上面有他的照片和真实名字,我在想他换了一份工作后会不会跟他的新同事说:“叫富贵别扭,以后就叫我阿四吧。”再看到理发店里用油性笔些着他有些褪色的名字的壁橱,我发觉自己对于夏家冲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当年那个放学一起回家的朋友已经去到西班牙留学了,剃头师傅转业做了技工,就连街边的小吃摊也改了模样。只有那两排茂密整齐的行道树依旧在春风里三年如一日地婆娑,有始无终地摇曳着当年青葱的回忆。

其实富贵终究也只是我生活里无关紧要的过客,换句话说,即使没有他,还会有几十几百个富贵。只是这生活中已经成形的规律突然一下戛然而止,自然令人觉得心里袭来阵阵莫名的空洞感,稍许不快又不至于忧伤。又大概是他从一种规律变成一种情感——附丽于往日回忆的情感。我现在更想称他富贵大哥,因为我从没有这么叫过他,而且对他了解也甚少,我不知道他多少岁了,也不知道他念书时哪一门最好哪一门又最差,亦不知道他有没有尝试过戒烟,更不晓得他有没有找到恋爱的对象。但是他已然成了我生活里本身不一定得有,有了又不情愿再失去的一个特殊标志。不仅仅是他,还有存在于我当下生活中的人人事事,我亦害怕哪一天某些平日里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人事忽然销声匿迹得彻彻底底,那样我该如何填补那块夹杂生活、回忆、感情、还有规律的复杂而惨淡的空白。

那个春时节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尤其的长,思绪也顺着光影铺向朝东的方向,延展到无限远。我早已不记得五元一包的白沙烟的味道。也难得再走在那两排行道树之间。如今富贵已经在我的生活里开始了单程长途旅行,我希望他能有着完全不同的心态面对焕然一新的生活,像他的名字一样积极而朴实。我于自己之希冀也如此。

记于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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