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到淮安的一个冬日午后,天色灰霾,阴沉郁郁。小张开车去楚州办事,问我要不要同去转转,我随他去了。
那时的我多半只是摆设,大家寒暄中提到“北京来的”,自是在说我,我要应付着说笑,其他时间里,尽可以他们聊他们的,我想我的,反正他们聊得畅快时,说的话于我基本上就形同外语。而我初到淮安,工作上千头万绪,一筹莫展,因而心情也如这鬼天气般的阴郁。
倒是说到这年前的鬼天气,大家心照不宣地慢了语速,那是该我说两句话的时候了,少不了给诸位客官科普些北方的暖气和北京冬日里的天气常识,然后应景地骂两句苏北屋里屋外同样冻得人哆哆嗦嗦的鬼天气,大家捧场一笑,我们也就可以起身告辞了。
想是看出我的心事重重,回淮安时小张绕道去了里运河的东堤,那条路的一边,隔着些枯败的花草灌木,是冻得粘稠如镜的里运河,另一边则直接临着一片硕大的水塘,那是肖湖。只这个季节里的景致,真是太萧条肃杀了些,一派让人惆怅的孤独寂寞冷。
上到那条路后,小张轻声和我说,“前边有韩信钓台,要不要去”?平时看小张总是火急火燎毛头小子的样子,没想他待人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尽管冬景萧瑟,心绪烦杂,但也还要应了人家的好意才是。
所谓的韩侯钓台只是一通明朝的石碑而已,一座灰砖垒就的庑殿顶的碑坊将那碑护住,再有个小院子为了保护文物,把那碑坊圈了,不过如此。小院临湖的一侧,筑有花墙,可隔墙窃视诺大的肖湖,那里暮色低垂,云烟淼淼,水静无痕。
《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说,“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
这里还有座漂母祠,与韩侯钓台一壁之隔,暗红的小院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吱扭一声,惊着了小院子里的寂静。见我在小院外踌躇,小张说“没人管的”,便理直气壮地跨进院子,我随着他进去,院子里的建筑也很简单,只当中有一座享殿,殿内的高台上尊着一座,盘腿坐着的古时妇女的彩绘塑像,那自然就是漂母了,不像想象中的老,眉宇间倒有些穆桂英的飒爽英姿,当然那英姿是我从京戏里看到的。
就因她的一丝怜悯吧,分享食物给了那个饱孤苦伶仃的少年,那个少年后来入相封侯,她也因此被记忆千年。
《史记》还说,那位饥肠辘辘的少年,大概是有一日吃得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就对漂母说,“吾必以重报母”,漂母的回答也是响当当的,她怒道“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这个故事家喻户晓,似乎成了未来的楚王韩信,励志的起点。
那塑像前,抱柱的楹联上写着“一饭感韩信,巾帼丛中早把黄金轻粪土;千古拜遗庙,淮流堤畔有谁青眼识英雄”。总有这样的春秋大义挂在冠冕堂皇的地方,让人为了那份人性温情而有的一丝笑意,瞬间泯灭成了刚正不阿的大冷脸。
不过是个朴实的妇女,看到了一个可怜的少年,她或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而有了悲悯之情,就像牧羊女看到瘦得皮包骨的佛陀而送去了一碗热粥。这或只是一个善良的女子,见到羸弱者而激发出的想要救助他的母性罢了。这样扶危济困的事例,古往今来自会有很多的,而偏只是她们中了大彩,所救助的对象,一个封了侯,一个成了佛,如此似就有了大义凛然的不一般。
她们真的能识得那位未来的英豪吗?在后人势力的眼光里,自然,是的……那,才是污蔑,污蔑了她们的善良?难道不认识未来的英才,就不能扶危济困、善待弱小了吗?
回淮安的路上,和小张一路都在聊韩信,小张敬重他家乡的这位大英雄,然而对他的了解也不过来自几句成语和几出戏文。
他说韩信在楚州这里,受到过胯下之辱,换成他定是忍不了的,他定要用拳头来摆平。我说,那可能是你还没遇到,过不去的事儿,遇到了,你也就能忍了。
是什么,让韩信忍下了这口气,《淮阴侯列传》中没说,司马迁他老人家成功地压缩了历史,给我们读来,倒像是韩信功成名就之前,就该承受这些“增益其所不能”之苦。
而我在韩信的家乡,似乎更能贴近韩信为布衣时的处境,那就是生活的窘迫,或许他是真的有求于那位屠夫的,那位屠夫虽是顽劣,但终还是帮助了他。这也是为什么韩信衣锦还乡后,重赏了漂母,大骂了下乡南昌亭长,当大家都认为该杀了那屠夫才够解气时,韩信偏不杀他,不但不杀还让他去做个中尉军官的原因所在吧。
没人想要打听清楚个中原委,自也不介意再给王者多加上一道以德报怨的光环,只留下的这个千古名垂的故事,奇奇怪怪的,不过这似乎也不重要了。
小张说,韩信追随项羽,而项羽却不用他,真是遗憾。我笑问小张,你是遗憾项羽,还是遗憾韩信。小张盯着前方开车,期间他转过头来对我羞涩一笑,说他遗憾项羽,他希望项羽赢。我摇下车窗,点上一根烟后跟他说,我也喜欢项羽。
我喜欢项羽,觉得他很man,且任性得可爱,但任性可爱又何曾是君王该有的品行?我不喜欢刘邦,觉他阴险狡诈,但阴险狡诈又何曾不是君王应有的要件?
项羽和刘邦似乎就是楚汉相争那页历史的正反两面,只是我们全然忘记了,那只曾翻动历史的手。
我们往往只好奇于历史的结果,而忽略了过程,楚汉争霸的结果,自然是汉赢得辉煌、楚败得惨烈,并从此绵延出一个一统中华四百余年的王朝。而稍一翻开那段历史,就会发现,那个改变历史的牛人,不是项羽也不是刘邦,他不在历史的结果之中,那个人,就是韩信。
垓下决战前,被封为齐王的韩信,可以有三种选择,支持刘邦,扶助项羽,再或是佣兵自立。关于如何抉择韩信的职业前途,这不是我在无聊杜撰,韩信的谋士蒯通就曾给他做过精彩的分析,这些都被记录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他倒向哪里,哪里便会有压倒性的优势,即便他自立,也很有可能将三国的局面,提前四百年实现。
历史的现实是,韩信感念于刘邦对他的知遇之恩,将自己的全部砝码投向的汉军的阵营,领导了垓下决战,彻底击败了楚军,成就了他人生的辉煌,也成就了大汉的辉煌。这应该是我泱泱中华的幸事,不然秦始皇所缔造出的大一统观念,可能在十几年后,就面临分崩离析,又回到战国群雄割据争霸的局面。
刘邦称颂韩信为汉初三杰之一,这种评定其本身就是对韩信才干和成就的打压。我没有贬低张良和萧何的意味,我只是觉得韩信用兵的出神入化,是会带来更多的可能的,即便是改天换地也未可知。刘邦在创立王朝之前需要这种人,创立王朝之后又会惧怕这种人,刘邦不能在刚刚发生的历史过后,抹杀韩信的功绩,但他可以去稀释它,终归历史人物是难以给出个排行榜的。
对,韩信,就那个有大能耐的牛人,他是兵仙,他是战神,他是在关键时刻改变历史的关键人物。他如提早出现,成为项羽的诺诺谋臣之一,或他被错过,未得到刘邦封坛拜将的重用,那都将成为我们历史的遗憾。
他就像一束礼花,他璀璨的光华,是需要一整片夜空来映衬的。
当然,那束礼花弹的炮捻子未被点燃前,他也和成千上万个牛皮纸桶没什么区别。我们历史的精彩,就在于他终是要被点燃的,因而我们见证了他的精彩。
如今,我又想起肖湖畔岸边,那个苍茫又寂寥的暮色,在那样暮色里,我和小张急匆匆地从湖边疾驰而过,赶往热闹的淮安市区。
而另一个青年也匆匆从湖边走过,他去往另一个方向,他没有心情再看一眼曾经垂钓过的肖湖,他急匆匆地离开淮阴,急匆匆地离开这里窘迫的生活,他急匆匆地去找寻那个能将自己点燃的人,他急于投身到那样的精彩之中。
只是他不会知道,找到那个人,未必是他的幸运。
而他的不幸,也同样是历史精彩的一部分。
《人在淮安》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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