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间历，
阎君三千三百五十四年春，
有大妖蒙放，
借道黄泉馆，
入冥界，
大战三日，
夺三生石，
远遁。
2
他一袭青衫，头发随意在身后披散着，面容俊逸，眸子里散发着一股桀骜，眼底却分明藏着一丝忧伤。
他大步流星，来到柜台前问我：“此处可是黄泉馆？”
我点了点头，问他：“喝点什么？”
他转身在靠近柜台的桌子上坐下，又问：“你说，有没有一种酒，可以让人喝了，记得前生的事情？”
我拎着一壶酒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替他斟满酒，叹了一口气，说道：“从前有人带了曼珠沙华前来，央求我酿成酒，说喝了会记得很多事情，可是他没有说，那些会唤起的记忆，究竟是今生的，还是前世的。”
他喝了酒，不言不语。
我又说：“阴间有孟婆汤，喝了会忘记很多事情。”
他抬起头，反过来问我：“为何要忘记事情？”
我想起有人说过，人这一辈子，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记性太好。
可是我却没有对他说，因为我知道，他这般执着的人，肯定不愿意丢掉记忆。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喝了你的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3
妖界流传着一个生存准则——防火防盗防九虞。
九虞是个妖怪，或者准确的描述应该是——九虞是个大家都不想惹的妖怪。
九虞虽然修成人形之后身段婀娜，巧笑倩兮，但是在妖界众生眼里，她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
比如，当她还是一只小小仓鼠的时候，就敢跑过去把虎妖的胡子拔了个干净。又比如，稍微大了一些之后，她就敢在九尾狐睡觉的时候，把他们引以为傲的皮毛剃了个干净。当然，她还会忽悠小孩子，整天以大姐头自居，少不了要教坏那些小妖怪。
这些，都只是皮毛。
更加离谱的是，她修成人形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搞过来一本秘籍，整天没事就鼓捣着里面的新奇玩意，不是烧了谁的房子，就是炸了谁的窝。
一时间妖界怨声载道，都想除之而后快。
只不过，因为有余蒙放的存在，九虞一直活得好好的。
蒙放的本体是啸月天狼，一身实力在妖界可以横着走。
刚开始还有不信邪的小妖，气势汹汹的追着九虞，准备给她点颜色瞧瞧。
可是九虞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妖怪，依旧眯着眼睛，笑嘻嘻不以为意，就在一群妖怪正准备上前教训她的时候，九虞忽然指了指后面，说道：“看，有妖怪！”
那些妖怪还来不及反应，立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扔出出老远。
更多的时候，蒙放一声长啸，化作百丈高下的天狼，不等他出手，那些妖怪就会自己溜的无影无踪，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九虞这时候就一跃而上，摸了摸蒙放的头，认准一个倒霉妖怪，大手一挥：“追他！”
于是，妖界所有的妖怪都会看见一头巨大的天狼追着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妖怪，那只妖怪恨不得自己是一只蜈蚣精，一百条腿撒开了跑。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去触九虞的霉头了。
4
蒙放自然是很开心去做这样的事情的，妖界总是那样，大家都忙着修炼，未免太过沉闷，否则那些狐妖也不会前赴后继地区人间寻找真爱了。
蒙放与九虞自幼相识，在他还是一匹狼的时候，一次偶然遇见了还是仓鼠的九虞，寻常小的妖怪见了蒙放，早就散开脚丫子一顿跑，九虞却朝着他跑了过来，摸了摸蒙放的皮毛，发出一声歆羡的感叹：“这皮毛，摸着真是舒服。”
后来蒙放就成了九虞专用的枕头、棉被、床垫。用九虞的话说，这么好的皮毛，不拿来睡觉，简直是一种浪费。
蒙放欲哭无泪，起初还低声吼叫表达不乐意，后来只能听之任之，最后变得心甘情愿。
慢慢地连出手帮九虞摆平麻烦都变得心甘情愿了。
九虞在化形之后有一段时间，脸还是和仓鼠一样鼓鼓的。那时候她总被那些化形了的狐妖笑话，每次蒙放一边替她出手教训那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狐妖，一边又和颜悦色摸着九虞的头，说道：“你这样满可爱的。”
九虞的笑容立刻如花儿一样绽放，跳起来说道：“那还差不多。”
可是，后来九虞还是变成了一张瓜子脸，虽然看上去确实美了不少，蒙放却觉得少了些什么。
蒙放问九虞为什么要变得和那些妖艳贱货一个样子。
九虞支支吾吾不说话，只是从玄奇山顶，呆呆的望着人间。
九虞那段日子总喜欢来到玄奇山顶，一待就是一整天。
玄奇山是妖界最高的山，从那里一眼望过去就是人间，可以看见人间百态，悲欢离合，纵身一跃，就可以去人间。
蒙放起初只是在山下等着九虞，后来九虞去山顶的次数越来越多，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终于，九虞对蒙放说：“蒙放，我想去人间。”
蒙放笑了笑，温言道：“找个时间，我陪你去走走。”
九虞却摇了摇头，正色道：“不，我的意思是，我想做人。”
“什么？”蒙放从地上一跃而起，“你要入轮回？”
九虞抬起头嫣然一笑，点了点头。
妖界的妖，若是修炼有成，可以增加寿元，更有甚者，寿与天齐，是不需要入轮回的。九虞虽然一直疏于修炼，但毕竟天资卓越，长生有望。
可是，现在的她，却要放弃这一身修为，消了一身法力，去入轮回，做一个普通的平凡人。
九虞垂下眸子，说道：“蒙放，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蒙放仰天长叹，并不说话。
他知道，九虞说出去的话，便一定会做到。
至于九虞为何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他只当她是一时兴起所致，即便是蓄谋已久，他蒙放亦无法改变。
九虞在玄奇山巅，迎风而立，背对蒙放，说道：“放心，傻大个，我就算轮回为人，也会记得你的！”
说完，她张开双臂，从玄奇山顶一跃而下。
罡风如刀，将九虞一身法力和身躯消散。
她的灵魂化作一团光亮，宛如一颗灿烂的流星，飞向人间。
看着那团光亮渐渐消散，蒙放对着虚空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在想，如果奋力将九虞留下，会不会所有的事情又是另一种结果？
可是，他知道，想再多也于事无补了。
蒙放望着灯火璀璨的人间，暗道：“也许，很快，在某个角落，就会有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响起吧。”
只是在这妖界，再也没有人鼓着腮帮子问他“我好看还是狐狸精好看”了。
5
“后来呢？”我替他斟满酒。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九虞在妖界的时候，就一直骗我，骗我替她出头，骗我一起捣蛋。”
“可是，那些谎言，我一眼就能看穿。”他喝了一口酒，“我偶尔还取笑她，说下次说谎麻烦认真一点，至少让我看不出来。”
他低下头，神情落寞，传来一声苦笑：“我没有想到，她不是不会说谎，而是不想说谎。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竟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九虞骗了蒙放，转世之后，她根本不记得蒙放。
十八年后，蒙放来到人间，凭借着一丝联系，他找到了转世的九虞。
他一袭长衫，风采依旧。
九虞当然不认识他，与他擦肩而过。
蒙放追了上去，在闹市中拉住九虞的手，唤她的名字。
九虞挣脱他的手，满脸惶恐，怯生生后退了一步。
蒙放刚想上前，却被一名书生拦在身前，义正言辞：“光天化日，就敢藐视王法？”
九虞得了空隙，连忙挤开人群，朝远处跑去。
蒙放情急之下化了真身，一声大吼，人群立刻奔走散开，胆小的当场胆裂而死。
那书生见了蒙放真身，虽然心生惧意，却依旧死死抓住了蒙放的后腿，意图阻止他奔向九虞，蒙放动了真怒，张口一吼，那书生立刻化作齑粉。
九虞停下脚步，面对着蒙放，自知不敌，从头上拔下金钗，自尽而亡。
蒙放仰天嘶吼，其声凄厉，百里可闻。
“你是不是又想问我，后来怎么样了？”他歪着头，把玩着酒杯。
我笑笑，不说话。
他自言自语：“凭着和九虞的联系，我自然能够找到她的踪迹，可是不管她如何轮回，化作何人，她终是不认识我。有一世，我化作人形，与她朝夕相对，青梅竹马，终是没能让她想起来我是蒙放，她也终是与他人长相厮守，不看我一眼。”
“可是，经过了这些年，我与她之间的联系越来越淡薄，我怕有一日，这茫茫人海，我失去了她的联系，两人再也不能相见。”
我自斟自饮，摇头嗟叹。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抬起头，盯着黄泉馆的后门，说道：“据说三生石，可以令人看见前世。”
我摇了摇头，说道：“只闻其名，未见其身。”
他站起身：“无论如何，我都要试试！”
我晃了晃酒壶，空空如也。
我起身，拎着空酒壶走向柜台，背对着他，说道：“我就是个卖酒的。”
他双手抱拳对我致谢，而后浑身散发出一股足以震慑天地的气势，说道：“今日，大妖蒙放借道黄泉馆，无关人等，请自便。”
6
蒙放走后的好些年里，来到黄泉馆的人总会向我问起这个“大妖”的光辉事迹。
我总是淡然的笑着，平淡讲述着他的“英勇事迹”。
那些好事者给他们编了很多个结局，大多是完美的结局。
还有人说，他在妖界的某个角落，看见了蒙放和九虞，如神仙眷侣一般。
偶尔我也会想，九虞最后究竟有没有想起他，他们有没有如所有故事的完美结局一样，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
我知道，所有故事的结局，只有故事的主人公自己讲出来，才是真正的结局。
很多年后的一天，蒙放来了。
青衫依旧，只是看上去有些颓废。
他无力地翘起嘴角，挤出一丝苦笑，说道：“有酒吗？”
我笑了笑，说道：“酒管够。”
我其实更期待他带着九虞一起来，两人携手并肩，偶尔相视一笑，眉眼间柔情万种。
可是他终究还是一个人回来，带着一身的落寞和无奈。
我问他：“三生石没用吗？”
他摇摇头，说道：“传说是真的，三生石真的可以映照前世。”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蒙放心中的苦痛，想必更深。
他喝了一碗酒，轻声道：“我拿着三生石去找九虞，这一世，她平平无奇，不过一个村妇，却笑的那么幸福，她眉眼间，举手投足都在告诉我，她过的很开心，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又可爱听话的儿女，有恬淡闲适的生活。”
“那种笑容，我只在她小时候看见过。”蒙放面带微笑，仿佛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时光，“这些年，我从未在她的脸上，看见这般笑容。”
我替他斟满酒，问他：“所以你离开了。”
他点了点头，带着笑意：“我想，如果用尽了力气都抓不到，那么为什么不尝试放手呢？”
我一愣，如遭电击。
他喝了一口酒，眯着眼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我只当他思念九虞，不以为意。他却忽然问我：“这世界上，当真有缘定三生吗？”
我掐指推算，摇头说道：“我能推演万物运转规律，独独推演不了所谓缘分。”
他伸手凌空驭来一坛酒，拍开封泥仰头灌下，神情疲惫：“我不信缘定三生，也敢逆天而行，可是，我不愿让她不开心。”
说完，声音渐小，竟是沉沉睡去。
那晚，黄泉馆寂然无声，所以他的梦话格外清晰。
他在梦中唤她的名字：“九虞，九虞，九……”
翌日破晓，他从沉睡中醒来。我问他：“你真的能放下？”
他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说道：“放手不等于放下，当你心中有了一个人之后，就不可能放下了，那个人的影子会刻在你的心里，映在你每一滴血液里，永远也无法磨灭。”
“我只是明白了，从小到大，我都一直让她开心，而我如果给她看了前世，她却未必会开心。”蒙放站起身，“现在，她这么开心，就够了。”
蒙放走到黄泉馆门口，突然停住，一挥手扔过来一方石头，晶莹如玉，高约半尺，长约二尺，宛如一方玉枕。
“帮我把三生石还给阎君，替我谢谢他。”说完，他犹豫了片刻，终是下定决心，说道：“浅语让我转告你，你再不去找她，她便真的要过来找你了！”
说完，不等我问他，便化作清风消失了。
我抚摸着三生石，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疑问：“如果蒙放并没有对九虞用过三生石，蒙放怎么知道，三生石真的能映照前世？”
想了一会，我心下释然。
蒙放如果自己用了三生石，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可是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是知晓了当初九虞投身人间的原因，还是看见了自己和九虞的宿世情缘？
我摇摇头，自嘲道：“这些都不重要了吧！”
蒙放心底，只盼着九虞生生世世都开心，便足够了。
7
三生石放在柜台，兀自散发着五彩的光华。
浅语的名字再次被蒙放提起，我心中又想起当初前来黄泉馆的一抹倩影，和那个真实的梦境。
我有没有前世呢？
望着三生石，我心潮澎湃，呼吸急促。
脑海里不断闪过无数个念头，想到了无数种结果。
最后，我一挥袖，关了黄泉馆的门，枕在三生石上，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