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马晓白从昏睡中醒来,感觉脖子发酸,周身的不适,马晓白摸了摸身边的笔记本和衣物,索性都在一时也放下心来,抬眼望向四处,车厢里个个皆是耷拉着脑袋,眼睛半睁不睁,伴着若有若无的鼾声,座位上的人歪头侧背,没座位的则干脆枕着行李躺在过道上,一些身着灰土衣服的人更是将裤管高高挽起,褪下鞋袜,坦胸而卧。一时车厢里汗味,鼾声交杂,让马晓白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处在迷迷蒙蒙的状态中,呛鼻的味道若有若无的袭来让他不由得一阵痛苦,索性站起身躲到车厢的中间去抽烟。
翻了翻手机,时间显示的是二零一三年五月二日二十三点二十二分,火车在马晓白醒来时已停了下来,稀疏的行人上上下下,周围安静的出奇,车窗外暗红的指示牌上显示出“襄阳”二字,马晓白不由得想起《神雕侠侣》中郭靖镇守襄阳的桥段来,想起杨过身边的大雕,一身白衣如雪的小龙女,想到小龙女又想起苏小小来,不由得让马晓白心头一疼。
成都火车站匆匆忙忙买了包红塔山,抽了一口才发觉是假烟便扔在地下用鞋底踩灭,然后将烟盒揣进口袋里静静的望着窗外雾蒙蒙的世界。
夜色凄迷,远处隐隐的有霓虹闪烁,几幢高楼在霓虹下若隐若现却看不真切,脚边的走廊里睡着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妇,躺在几张揉的发皱的报纸上,身体缩在一起,此刻正在酣睡,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正一手紧紧攥着老妇的衣服,一边扬起脑袋好奇的伸出手数着马晓白脸上的青春痘,马晓白不觉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大约半天之前,马晓白踏上从成都开往青岛的火车,坐在窗边的位置上朝着窗外望着,火车站人潮如流,人头攒动,火车慢慢开始前进时,他最后望了一眼成都,才发现并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对于成都而言,马晓白只是百万过客中的一个,对于马晓白而言,成都也只不过是众多踏足的城市中的一个,对于彼此而言,双方在对方的世界都不曾有什么特别。
K206,成都到青岛,途经四川、湖北、河南、山东四省,十八个城市,全程2688公里,时长40个小时,这条长长的火车铁轨和二十三节铁皮车厢将会把马晓白从一个陌生的城市带往另一个更加陌生的城市,开始一段前所未有的人生,这途中会发生什么马晓白不知道,他很好奇却不期待,因为他心里明白该来的总会来,来不了的也强求不来。
马晓白回到座位上时才发觉座位上已经有个人坐了下来,许是刚才从襄阳上车来的,马晓白见她是一个个子不高,有些微胖,留着遮耳短发的姑娘便不忍说破只是在一边站着,她已经拿起马晓白放在座位上的那本《百年孤独》入迷的看着,马晓白见她也是一个喜欢文学的人心里便有了几分好感也不再催促和提醒,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她看着他的书。
那女孩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皮肤有些黝黑却不失清纯干净的脸,此时这张脸眯眼一笑,“你坐在这儿么?”说罢便要站起来。
马晓白点了点头,“你先坐着罢,我坐了十多个小时了,有些不舒服,站着歇一歇。”
那女孩尴尬的一笑,将那本《百年孤独》举到额前,“这本书是你的?”
马晓白点了点头。
“你也喜欢马尔克斯?”女孩问,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马晓白的脸,看得他满脸通红。
马晓白又点了点头,一颗心被看的怦怦直跳,支支吾吾的说:“文学巨匠嘛,总是要读一读的。”
“我倒是喜欢博尔赫斯多一点,同样是拉美文学大师,博尔赫斯却更老成一点。”女孩一脸微笑。
“你知道博尔赫斯?”马晓白的眼睛亮了。
女孩似乎听出马晓白心头所想,一时小嘴一嘟,“怎么?瞧不起啊!”
马晓白脸上又是一红,连连摆手,“你误会了!”
“我开玩笑的!哈哈!”女孩用书遮住了脸,却遮不住她发出的如风铃般的笑声。
对面一位脱了鞋平躺着酣睡的大叔睁开惺忪的双眼瞪了女孩一下,随后将身体缩进窗帘下又发出了鼾声。
“要不我们一起坐吧!”女孩朝着马晓白招了招手,然后身体侧开,留出一小块位置,马晓白犹豫了下便坐了过去,所幸马晓白比较瘦,靠近过道的一位大妈却惨了,侧着身子倚靠在椅背上睡着,身体几乎悬空,却不曾醒来。
马晓白闻着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少女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胭脂味道,不由得心中一荡,脸又红扑扑的了。
“你在想什么?”女孩用书拍了拍马晓白的脑袋。
马晓白看了她一眼又飞速的转过头去看着那位睡姿奇特的大妈,乐的女孩咯咯直笑。
“柳依依!”
“马晓白!”
“去哪?”
“青岛!你呢?”
“我也去青岛然后转乘去烟台。”
“你家在烟台?”
“不是,我家在齐齐哈尔,我在烟台上大学。”
“你去青岛做什么?”柳依依问。
“不知道,只是觉得名字好听,想去看看!”马晓白坦白的说。
“你真有趣!”柳依依微微一笑。
列车在黑暗中飞驰,车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些零星的灯光掠过,想是铁路边的村庄,美人在侧且又是同道中人,马晓白一路上再无睡意,两人从姜太公江上钓鱼聊到毛润之秋收起义,从希区柯克聊到盖里奇,从托马斯哈代聊到大江健三郎,从拜伦聊到泰戈尔,无论电影、文学亦或历史,每每马晓白提到柳依依皆能娓娓道来并能举一反三且文学观等大多同自己一致,一时心中大畅,心中感激终于碰到了可以交流三天三夜不倦的知己,一解这漫长旅途中的烦闷郁积之苦。
列车行至山东境内,不久泰山在侧,巍巍而立,马晓白不由得脸贴在车窗上,细细看着那夫如何的岱宗一岳,望着山腰白云半锁,山上直插云霄,不由得看的醉了。
“你没去过泰山?”柳依依轻轻拍了拍马晓白的肩膀。
马晓白脸上一红,“一直想去看看的,却终究没能去成,以后大概也去不了了。”说话间不由得叹了口气一阵感慨。
“想去便去了,如何能去不了?”柳依依一脸不解。
马晓白看了她一眼便低下了头。
“这趟车在泰山站是停的,要不我们两个到站了就下车罢,去爬一爬那泰山,我给你当向导。”柳依依说道,兴起时激动的手舞足蹈。
马晓白心里想了下又看了看她一脸期待的眼神,心动了下便站起来从椅子下取出行李,“好!我们这就下车。”
柳依依也是一阵激动,提着行李在后面推着马晓白的后背催促的他往车门边走,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她取出手机愣了一下,“我接个电话!”说完不等马晓白说话便远远走开,站在马晓白几米之外。
马晓白看着柳依依的脸,虽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却能看见她的脸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低头沉默,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神情漠然。马晓白苦笑了一声,慢慢走到座位边上将行李放回行李架上,然后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柳依依走过来站在马晓白跟前,脸红扑扑的,眼神恍惚。
“我可能不能陪你去爬泰山了。”
马晓白点了点头,取出那本《百年孤独》漫不经心的翻着。
“我男朋友刚才打来电话说会来车站接我!”
马晓白“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还有我妈也来接我,他们俩一起来的。”
马晓白微微抬起头看着她,她齐齐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眉梢,眼睛红红的,嘴角抽动着,“人生本该就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和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可是……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声音也渐渐梗咽,脸上扑扑然流下泪来。
马晓白心头一疼,站起来轻轻刮了刮她那沾着泪珠鼻子,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拉着她在旁边坐下,“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的!”
柳依依终于忍不住趴在马晓白的肩头痛哭了起来。
二零一一年夏,微热,有些闷。
马晓白走在校园笔直的林荫道上,感觉到惬意极了,因为他刚刚在饭堂里叫了三个菜,吃了两碗饭,喝了一瓶冰峰,才花了不到二十块,现在他肚皮圆鼓鼓的,一步一个脚印,感觉到很踏实,走着走着就看见了苏小小。
苏小小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躺在一个男孩的怀里,男孩正一手抚摸着苏小小的头发,一手轻轻捏着苏小小的脸蛋,痒的她咯咯直笑。
马晓白脸上一红,登时气的心头怒火腾腾而起,走到二人边上,“你不是回家去了么?”
苏小小一愣慌忙挣脱了那男孩的怀抱,支支吾吾的说:“我又回来了!”
“他是谁?”马晓白用中指指着那个男孩。
男孩拍了拍衣袖施施然站了起来,搂着苏小小的肩膀,“我是她男朋友!”苏小小身体一挣挣脱他的手臂跑过来缩进马晓白的怀里。
男孩一愣,怒道:“他是谁?”
“他是我男朋友!”苏小小愣愣的说。
那男孩傻了,继而转为愤怒,朝着马晓白一脚踹了过来,马晓白一愣刚想躲避,苏小小却突然挡在马晓白身前,“不许你打他!”
男孩将腿缩了回来,一时怒极指着苏小小的眉心骂道:“你这个婊子!”
马晓白心头一热,扑身过去就要朝着男孩脸上来一拳却被苏小小死死的拉住,“你不许打我男朋友!”
马晓白和那个男孩同时愣住。
苏小小突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你们两个都是我男朋友,你们两个我都爱,我不想离开你们任何一个!”
火车终于在拖曳了四十个小时后在青岛停了下来,到达青岛时已是黄昏,马晓白下了火车,被袭来的晚风一吹不由得心头一爽,一路的风尘尽去
柳依依一直紧紧的跟在马晓白后面,此时路已然到了尽头,再也无路可走,马晓白站在她对面,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便从包里取出那本《百年孤独》递到她手里,“我身上除了书以外再没有什么了,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柳依依双手接过书,一直低着头,低低的说了句“谢谢”。
马晓白苦笑一声,一时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那就再见吧!”
柳依依不说话,从书包里取出一支笔翻开那本书在扉页上快速的写着,然后将书重新塞进马晓白的手里然后匆匆的走了,没走几步又转过头来,甜甜的一笑,“记得给我打电话!马晓白!”
“马晓白”三个字她叫的很重,马晓白的心忍不住颤了颤,然后看着她转过头去,走到远处等待的两个人身边,一个中年妇女提着她手里的书包,另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揽住她的肩膀搂进自己的怀里。
她又回过头来看着马晓白,马晓白伸出手僵硬的伸在半空摇动,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她将男子的头一扭然后缩在他的怀里,两人并肩和那妇女渐渐走了,消失在人群中。
马晓白慢慢打开《百年孤独》的扉页,上面写了两行字和一串数字。
“百年之后,众生皆是孤独。”
“我会记得你,你也会记得我的对么?”
马晓白淡淡一笑,拿出手机存那个电话时却发现有一条短信,是苏小小一天前发来的。
“马晓白,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马晓白想起上一次和苏小小上床已是一年半以前,不由得一声苦笑,将手机重新放入包里,望着远处隐隐可见的大海,似乎能听得见海风吹拂,海鸥低鸣,怒涛拍岸的声音,他从兜里掏出那包假烟点了一根,索然无味的抽了一口然后将书放入包里,漫无目的的朝着梦想中的那片大海走去。
二零一四年五月,马晓白拨通了书上留下的那串号码,响了好几声之后对方才接。
“你好!我是柳依依!”
“你还记得我么?”
“你是?”
“去年在去青岛的火车上见过的,我叫马晓白,当时你给我留了你的电话。”
对方一阵沉默,想是在心头思索。
“哦!是你啊!”柳依依淡淡的说。
“是我!”马晓白说。
两人又是沉默,彼此无话可说。
“有事么?”柳依依终于说了一句。
“没事!”马晓白笑了笑一声。
又是长长的沉默。
“拜拜!”她先开口了。
马晓白“嗯”了一声。
挂掉电话之后马晓白躺在床上突然一阵坦然,将手机扔在一边,将那本《百年孤独》丢进书堆里让它真正百年孤独,望着天花板,不由得一阵苦笑:我们只是在这茫茫三千丈红尘之中短暂相逢、相知然后又分离在茫茫人海,你我只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若生命是一篇文章,你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标点符号,你忘了我理所应当,你若是记得我愧不敢当,一百年之后你我皆为黄土,谁会幸福,谁会孤独又有什么重要?
“我会记得你,你会记得我么?”马晓白慢慢回味这柳依依写在书上的那一句话,而现在那句话早已经改成,“我会记得你,你却忘记了我!”